早晨到公司上班,桌上放著小影昨晚列印好的文件和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我聞著那縷縷芳香,坐在桌子前發獃,連小影走進來都不知道。她正想轉身往外走,我叫住了她:「你幫我在國際酒店訂一桌生日宴,星期五晚上。」 那天,我開車去妻子單位接她,妻子40歲了,在一家醫院當科主任。進了國際酒店,妻子走在裝修得富麗堂皇的大廳,有些不自在,步履踟躕起來。 到了餐廳,看見我的許多朋友,西裝革履的先生們和珠光寶氣的麗人們,她越發不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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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氣惱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犯了一個錯誤,不該帶她到這來,更不該讓這些商界朋友來參與。我和妻子坐定,宴席便開始了。一道道大菜上來,大家輪流敬酒,妻子那雙拿慣了手術刀的手顯然不怎麼習慣端酒杯,舉手之間顯得格外笨拙。小影來敬酒。我盡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給妻子介紹,妻子抬頭看看她,又看看我,有些慌張遲疑,急忙站起來,手還拽著桌布,結果把酒杯碰倒了,酒灑在衣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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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影急忙替妻子擦。
酒喝得差不多了,大家開始踴躍唱卡拉OK,我見妻子有些難受,就讓小影留下來照顧大家,我陪妻子先走了。我開車帶她去參觀我的公司。妻子坐在車上,若有所思地說:「你的這些女朋友比我想像的還漂亮,還有才氣,特別是小影,連女人看了都忍不住想多看她幾眼。也難怪,你有才,女人都愛有才的男人,而且你用心交朋友,如果有來世,我寧願做你的朋友,而不是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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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本來是讓你高興的。這麼多年,我在外請過無數的朋友吃飯,幾乎吃遍了所有的大酒店,可是從來沒請過你,我總是忙,把家和兒子都推給你。這些年我欠你的太多了。今天你過生日,我想好好讓你享受一下。」妻子臉上透著一絲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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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整天大家都對她說「生日快樂」的話,可是40歲對一個女人來說,快樂不會是20歲生日的雙倍。我心裡對妻子充滿了歉疚。這時妻子已經平息下來,她一邊看,一邊說:「這些都是你的?」我說是。她又說:「好樣的,這些年你沒白忙。」我問她:「你不問我一共有多少財產?」妻子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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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說:「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生日禮物。不過,我覺得為了你對我的這份信任,為了這麼多年來你對我所付出的一切,我送什麼都顯得太輕了。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答應你的。」妻子搖搖頭:「我只要你和兒子。」 我心頭一沉,不敢看她。 我們一起回家,我給她看生日禮物,一輛進口日本尼桑車、一部手機和一張存摺,妻子卻沒有許多女人收到禮物時的那種興奮感。她坐在我的旁邊,僅僅輕輕地為我拽下幾根頭上的白髮。 她說:「我想起前些年我們總是搬家,記得有一次搬家時,兒子才7歲,我在為你收拾衣服,你不在家,兒子看著我一件衣服一件衣服認真地疊放起來,忽然問我:『媽媽,你愛我爸爸嗎?』我突然愣在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兒子的問題。 的確,這個問題太讓我迷惑,那時我真的不知道內心世界對你還有多少愛,生活的煩瑣讓我們把經歷都快忘記了,有時候突然覺得我們很陌生。這時,兒子又說:『你愛爸爸,要不然為什麼會替他收拾衣服。』」
孩子其實是每個家庭是否幸福的最好見證人。那一刻,我心又軟了,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睡。我的眼前不停地浮現出小影那年輕俊俏的臉。我鼓足勇氣,一躍而起,顫抖著說:「我給了你那麼多禮物,你能不能給我一個?」 妻子眼裡閃出一絲恐懼。過了許久,她才說:「我什麼都沒有,給你什麼?」 「你知道我想要什麼,而且你有的,只有你有。」 然後就是漫長的沉默。我坐在床上,妻子的眼睛凝視著我的眼睛,她的內心世界一定湧起無數波浪,她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她知道這樣的禮物對她來說就是她整個人生。 妻子翻過身去,給我一個後背,沒有給我一個答覆。 過了許久,我聽到妻子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了一句讓我終生難忘的話:「我給你,只要你快樂。」 我啞口無言。 妻子又說:「如果我不能給你快樂了,就還你自由。」 「你恨我嗎?」 「不恨。但有遺憾。」妻子的聲音有些哽咽,她極力掩飾著自己內心世界的痛苦。 「以後你有什麼困難,隨時都可以來找我,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我什麼都不要,我是醫生,掙工資,要那麼多於什麼?存摺我留著,將來給兒子上大學用,車和手機你拿回去吧,我用不著。如果你真想給我一個禮物,就把你的時間送給我一點。時間是最好的禮物。我們結婚整整15年了,我要你給我15天的時間,陪我去鄉下我們結婚的地方看一看,我們是從那兒開始的,也要在那兒結束。也算不枉走了這一場。」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次鄉下之旅一切我都聽妻子的。她不讓我開車,我就把車放在家裡。我們從家裡出發,出門坐公共汽車去火車站。妻子麻利地上車佔了兩個座。 我們並肩坐在車上,車子經過中山廣場的時候,妻子自言自語地說:「你還記得我們當年沒地方去,每天晚上吃完飯都來這裡散步嗎?有一天晚上下雨,別人都回家了,只有我們還在雨中散步。路上的行人都看我們,他們一定以為我們很浪漫,其實我們是沒房子。就在那天,你指著路邊那一棟樓房裡亮著燈光的一扇扇窗子,說:『給我時間,我一定會給你屬於我們自己的房子。』就在那一刻,我下決心今生今世要永遠和你在一起。現在我們有了讓別人羨慕的大房子,可是我們——」妻子難過得說不下去了。 我的眼睛有些潮濕,我忍不住用手摟一下妻子的肩。 我們到了火車站,火車站這麼多人,我們在人群中被擠來擠去的,妻子緊緊地拽著我的胳膊。我一邊用力往前擠,一邊緊緊拉著妻子,好不容易擠上火車才鬆口氣。坐在車上,我忍不住想起當年我們結婚時的情景。 那時候我剛剛參加工作不久,父母在外地,只有我一個人在濱城,和妻子決定結婚的時候兜只有150元,連給妻子買件新衣服都不夠。妻子用自己攢的錢買了一隻新鍋,給我買了一套新衣服。我們沒錢請客,花了150元去鄉下外婆家走了一圈就把人生的大事辦了。 下了火車,我們又繼續乘汽車到縣城,然後就沒有車可坐了。我們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告訴外婆家的人來接,我四處望望,想雇個三輪車什麼的,妻子說:「我們走走吧。」 我一聽,嚇一跳:「10多裏山路,怎麼走哇?」妻子說:「以前我們不是常走嗎?記得那次我突然生病。半夜發燒,你一個人走了幾個小時的夜路去給我買葯。我們現在還沒老,難道已經走不動了!」 很久沒有走路了,走在鄉村道上一會兒就出了一身汗,腳酸痛,腰酸疼,老想找地方坐下來歇會兒。我們就這樣一路走來一路停,說說話,看看風景。都是別人的風景。 這裡離我們居住的城市相隔並不遠,可是彷彿到了另一個世界。路上不斷有小夥們騎車帶著姑娘們從我們身邊穿過,身後捲起一縷塵土,他們好奇地看著我們,我們也細心地打量著他們。鄉村的路不平,車子在溝坎間顛來顛去的,小夥子得意地大聲說:「抱緊了!」坐在身後的姑娘就勢緊緊抱住戀人的腰,把臉貼在那厚實的背上。 我看著看著不僅有些心動,偷眼瞧瞧妻子,妻子也被感染了,不經意間把手挎在我的胳膊上。我們挽著臂膀走在鄉村路上,腳步越來越輕越來越溫柔。
不知不覺,天有些陰下來了,好像要下雨。不一會兒,雨點就嘩嘩落下來了,而且越下越大。我們急忙跑到路邊菜地一個用草搭起的小窩棚,妻子渾身都濕了,有些發抖,我看著她,一股憐愛從心底升起,我把她攬在懷裡,把她頭上沾的草棍拿掉,妻子像小貓似的溫順地趴在我腿上,一動也不動,好像睡著了。我知道她沒睡,此刻,她的內心世界一定排山倒海,打撈著逝去的歲月,一如我自己。 15年了,在過去那些清貧的日子裡,我們過得十分的艱難卻充滿樂趣。我們常常相依在一起,透過小屋裡油漆斑駁的木窗極目遠眺,內心湧起許多的幻想,而這些幻想正是我們每天的希望,我們之間便有了某種默契。 可是後來,我鼓足勇氣,跳進了商海,幾年辛苦下來,我終於給了我想給妻子的一切,但是我現在卻快要失去她了。我不知道她會怎樣想,但這並不是我的本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把事情弄成這樣。 雨還在嘩嘩下著,突然一道閃電,一陣轟轟雷響,妻子抱緊了我,我也把她摟得更緊,我覺得手上熱乎乎的。我捧起妻子的臉,妻子有些蒼老的臉上淌滿了淚水,我用手輕輕地擦著,妻抱住了我,在我的臉上吻著,我也深情地吻著她,外麵的世界都離我們遠去。 我們彼此就是生活的全部。就在這一刻,我才意識到,其實婚姻就是為兩個人提供了一個彼此了解、交流、撞擊的空間,無須太大的房子,只需在心裡空出一大塊地方,永遠地聽她、看她、迷她。 然而,前麵總有迷人的風景,擋不住的誘惑… 到外婆家已是黃昏,外婆高興地張羅買肉、包餃子,妻子揉麵、擀皮,我們一邊包著餃子,一邊高興地說笑。外婆親自下廚為我炒菜,吃飯時外婆不停地從盤裡挑肉往我碗裏夾,我忍不住偷看了妻子幾眼,想起當年她總是把飯盒裡的肉留給我吃,我心裡熱乎乎的。我覺得這才是一個家,雖然很簡陋,但比起我們在城裡豪華的大房子來,更像一個真正的家。 住在鄉下,日子一天天過去,剛來的時候只想著快點回去,可現在我卻不想走了,鄉下的生活十分單調,但我卻喜歡上了,一整天什麼都不做,沒有合同,沒有電話,沒有飯局。 我的心安安穩穩地放在我自己這裡。每天晚上吃過飯後坐在村頭的老槐樹下看那些沒有經過美容院「包裝」過的鄉下女孩一蹦一跳地走路,是一件十分快樂的事,妻子也和我一起看,並且一起評論。有一天,又一個女孩走過,她癡癡地望著,說:「這個女孩子有點像小影。」 這時,村邊不知誰家的老式錄音機傳來那首多年以前的老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這裡,我問燕子它為啥來,燕子說,這裡的春天最美麗。」我像喝了一口陳放在地下老窖多年的老酒,那種甜美的味道直人心懷,令我心醉。 在鄉村的夜晚,這首沉放多年的老歌,像突然醒了似地浮了出來,多少流行歌曲,流來又流去,但是只流在腦海,永遠也進不到心底。就在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情人就像流行歌曲,她只會讓你一時陶醉,妻子卻是那首沉放在心底的老歌,不管歲月如何更改,不管青春是否還在,沒有東西可以代替那種永恆的愛。 我伸手想拉住妻子的手,可回頭一看,妻子已不在身邊,不知何時她回去了。我快步回家,見妻子正收拾東西,她張羅回去了,這是我們來鄉下的第7天。妻子說:「公司那麼多的事,還是早點回去吧。再說,你回去陪幾天兒子。兒子大了,當父親的一定要給兒子一個男子漢的榜樣。」 我鄭重答應了。本來我是很健談的人,可在妻子麵前,我發現以往我談論的都是理論是幻想是概念,看起來富有哲理其實離生活很遠,遠不如妻子的話讓人體會到生命的色彩與美麗。我想,女人就是我們生命中最偉大的作家,是所有家庭幸福和不幸故事的締造者。
當我們在夜幕降臨時分重返濱城時,我覺得自己彷彿換了個人。我和妻子回到我們的家,妻子為我準備好洗澡水。我們又像幾天前那樣並肩坐在床上。妻子默默地看著我,想說什麼,我握住妻子的手:「我想留下來,這幾天我反覆想過了,你也許不是最好的,但卻是最合適的。」 妻子的眼裡閃著晶亮的淚花。「真的?你不走了?你不是委屈自己吧?」 「真的,我不走了,我喜歡這個家,雖然我們之間有意見有分歧,有的時候還陌生,但是你是我的妻子,這兒是我的家,我要留下來。除非我找到比你更好的女人,不過這恐怕不太可能。我有3個主要理由:第一,沒有人比你更愛我的兒子。第二,你的過去是一張白紙,你的故事裡只有一個主人公就是我。濱城漂亮而有才氣的女人有很多,但是她們的故事也多,男人不喜歡娶有故事的女人回家。第三,當年我娶你時只花了150元,現在花150元就能娶回家的女人還有嗎?」 男人看上去是被女人驅逐出家門的,其實是被自己驅逐出家門的。 妻子看著我,含淚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