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傑是成都人,他說自己無家可歸了。因為不斷阻止78歲的父親購買保健品,一個月前,他被勒令不準回家。 陳傑和保健品這場關於父母的爭奪戰曠日持久,伴隨的是父母的健康每況愈下、家庭積蓄被掏空、父子關係惡化…… 很多個夜晚,陳傑都會在淩晨三四點醒來,一遍遍遐想,「如果沒有這樣的公司,沒有那麼多道德敗壞的人找我父母,我的家庭應該是幸福的。」 2017年,為了幫助父母,也幫助更多的人,陳傑成立了一家專門對付保健品傳銷的公司。迄今為止,已有300多人向他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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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錢江晚報記者在成都見到了他,聽他講述和那些保健品傳銷公司之間的老人爭奪戰。
陳傑在整理以往的案例 父親斷絕他和母親的聯繫 幾天前,陳傑從弟弟那裡得到消息:父親把家裡的鎖換掉了,說不歡迎他回去。陳傑和父親剛剛緩和的關係又跌入冰點。 這都是因為去年年底,他阻止父親帶著母親到一位號稱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那裡買葯、治病。 陳傑的母親三年前患了腦梗,走路不利索,還有高血壓、高血糖等老年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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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說兩個療程就能讓我媽站起來,方法是放血、紮針、吃他的藥粉。」陳傑是在母親治療8天後才知道的,因為父親隱瞞,「我有次發現我媽身上10多個針眼,她說很痛。」 這期間,在對方的建議下,陳傑的母親停服了降壓藥,理由是那些葯會影響他的治療效果。 陳傑無法忍受。 他在網站上搜非遺,電話打了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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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陳傑拿到了那份非遺名單,上麵根本沒有那個所謂的醫生。陳傑迅速投訴到工商,還向成都當地媒體爆料,「用我能想到的一切辦法阻止。耽擱一天,我媽就要多受一天苦。」 很快,陳傑母親的治療被終止。可是陳傑開心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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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所謂的非遺傳人事後對陳傑父親說,本來再有一個療程就能治好了。後來陳傑母親再次去時,被裡麵的工作人員和其他患者圍攻。「他們說你兒子不想讓你活,想早點貪掉你的錢。」母親哭著對陳傑說。 父親聽了這些話,暴怒,認為陳傑在阻礙母親的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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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傑一遍遍說這個人是虛假宣傳,父親對他大吼,「我不管這些,對方說能讓你母親站起來,就讓他治。」這件事之後,陳傑父親不再讓他回家。「現在,我父親不給我母親手機,不讓她接我的電話。」說到這,陳傑突然低下頭哽咽起來。 成立一家公司專門對付保健品傳銷 最近三四年,陳傑和父母之間就是這樣的拉鋸戰。 更早一點,10年前,陳傑的父母開始時不時地買保健品回來,當時他只是勸說一下。 3年前,陳傑的母親得了腦梗,讓她好起來,成為父親的執念。他開始四處尋醫問葯。 沒多久,陳傑就知道,父母在保健品上已經花了80多萬元,勸說無果之下,這個47歲的成都男人,在2017年成立成都保護傘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專門防止老人上當受騙,重點是對付保健品傳銷。 「當時很憤怒,想要成立一家公司,專門對付保健品傳銷。」陳傑說,他想研究老人們到底聽到了什麼,這些公司為何能抓住老人的心,為何能逃脫監管。 在和保健品爭奪父母的這場漫長的拉鋸戰中,陳傑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如何觀察父母是不是要買新的保健品了,哪種保健品是問題產品,如何取證、投訴…… 很多做子女的找到陳傑諮詢,1年多下來,有300多人向他尋求幫助。 父親大罵他是叛徒 2016年的一天,陳傑發現,父親帶回了幾盒蟲草,說可以治療母親的腦梗,還能投資。 陳傑一聽就不靠譜,就向工商部門打了舉報電話,提供的是包裝盒上的公司信息。 「那次我才知道,這些公司有多狡猾,他們共有三個地址,產品包裝上的、工商註冊的和實際地址,工商根據前兩個信息都沒有找到公司,無功而返。」陳傑知道自己必須找到真實的地方。 父親對他抱有警惕,不告訴他。陳傑只好假裝自己對蟲草感興趣,「既然還能投資,我也了解看看。」 父親難得對陳傑露出笑臉,說他終於幹點正事了。 父親帶陳傑去了現場,一個高檔寫字樓,有20多位老人在談。陳傑被對方的宣傳流程震撼,「他們首先說這個場地是當地政府提供的,這打消了多數老年人的疑慮,他們這輩人特別相信政府;然後又說這個產品屬於國家某一個工程。我事後查了下,這個工程確實有,但和這產品沒關係。最後,還在屏幕上放出幾個服用他們產品後好起來的病人。」 陳傑身邊的父親,越聽越高興…… 回去後,陳傑向工商、食葯監等部門投訴。 投訴第二天,陳傑接到父親的電話,將他痛罵一頓,說他是叛徒。「那些人的反應很快,我懷疑他們有整套的反追溯係統。」陳傑記起,父親帶他去現場時,對方在電腦裏做了詳細登記,「記錄我父親的姓名、電話,帶了誰去。」 很快,工商去查後,保健品公司的人三次到陳傑家,「對父親說,我這個人品質壞得很,還說我再這樣會有人身危險。」 與此同時,對方的電話還打到了陳傑手機上,「說我破壞他們的正常經營,讓我撤銷投訴。」 陳傑的這次投訴製止了父親繼續購買蟲草,但也加深了父親對他的怨恨,他也不認為這次投訴成功了,「工商也僅僅是把這家公司列為經營異常,再沒有下文。」 他知道父親之後還參加了對方組織的幾次活動,也知道有些人改頭換麵,換一種產品繼續向父母推銷,但他無能為力。
陳傑在整理以往的案例 如果能回到10年前就好了 陳傑有豐富的取證和投訴經驗。 曾經為了阻止父親帶母親去做權健的血療,他驅車100多公裏去查看那個所謂的醫院,偷拍下問診過程。 「我媽看了那些視頻,也覺得不靠譜,就放棄了。如果讓他們直接去,被對方一忽悠,肯定擋不住。」 三四年來,陳傑類似這樣「臥底」取證五六次。耗時耗精力有風險,但這是他戰勝不正規保健品唯一最有效的辦法。 陳傑的母親9年前曾有過慘痛的經歷:因為相信一款聲稱能治療白內障的眼藥水,錯過最佳手術期,目前雙眼近乎失明。 「我承受不了再來一次。」 陳傑得出的結論是能阻止父母,只有投訴到這些公司被取締。他組織的那個受害者同盟微信群裏,不止一人在說,「我恨不得我爸(媽)買的那個保健品公司,立刻被查封。」 權健出事後,這些子女們都以為這是一個絕佳的時機,但所有人都失望了,老人們大多說,不買權健就是了。 但投訴也不是都管用。部門會推諉,處理很漫長,結果也許輕描淡寫。 陳傑經歷過的最長的一起投訴處理是一年。他父親花16萬元,帶母親去北京注射一種號稱包治百病的幹細胞。 他用三個月時間取證,然後投訴。 一年後,陳傑得到衛生部門的答覆:對方是非法行醫,罰款10000元。 那家公司在陳傑投訴後消停了一陣,「去年,又開始宣傳了。」說到這,陳傑用手狠狠錘了下沙發。 陳傑無數次想過要放棄,「就這樣吧。」 成立反欺詐公司後,陳傑就辭去工作,反覆的取證投訴、鬥爭,也讓他非常累。而結果也差強人意,迄今為止,找他尋求幫助而獲成功的連20%都不到。 「這幾年沒有收入,都在吃老本。」陳傑的孩子尚小,妻子對他的怨言一大堆。 陳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能回到十年前就好了,我一定在一開始就阻止住我父母。 父母身陷保健品該怎麼辦? 最近半年,45歲的高偉(化名)和父親之間的關係緩和許多,但他內心卻有一種隱痛,因為他覺得這是用哥哥的命換來的。 父親和高偉,或者說,和整個家庭的衝突源於一年前,這位70多歲的老人開始購買各種保健品,近乎癡迷。 和很多父母深陷保健品泥潭的家庭一樣,高偉原本和睦寧靜的家出現裂痕,有時是激烈的爭吵,有時是靜默的冷戰。 「因為保健品,很多人的家庭關係一團糟,很多子女在承受莫大的痛苦。」後來,高偉找到了陳傑幫忙。
陳傑要讀很多書,來對付傳銷 製造老人和子女間的矛盾 高偉是北京人,他的父母退休前都是高工,父親直到今天還在外聘工作。高偉之前從未想過,父母會成為那種往家買各種保健品的人。 高偉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好,2017年,病情加重。 「最開始,我爸經常往家帶一些小禮品,加濕器、空氣凈化劑,我以為這是他買的。兩三個月後,我發現他帶葯回來,我一看,覺得完了,這就是那些亂七八糟的保健品,很多都是三無產品。」 和大多數子女一樣,高偉首先做的是上網查詢這些保健品是否正規,「在國家相關網站上根本查不到。」這些無法說服高偉的父親,他認為這是兒子編造出來蒙自己的。 高偉曾經把父親拉入陳傑組織的受害者同盟,那裡麵時常會發一些辨別保健品的信息。事後他發現,這些信息,父親根本不會去看。高偉感到無力。對於高偉的經歷,陳傑感同身受。 「我以前和我父親也會有矛盾,但那是普通的家庭矛盾,事後彼此都能諒解,不會怨恨。但事關保健品的矛盾,像是會結仇一樣。」陳傑覺得原因是,「那些賣保健品的人會反覆做老年人的工作,甚至說一些詆毀子女的話,就是不停洗腦,製造老人和子女間的矛盾,最常說的,就是子女貪老人的錢,巴不得你們早點過世。他們培訓的時候,常說的就是,年紀越大的老人越怕死,生病的老人最好騙。」 曾臥底過會銷現場的陳傑見識過這些人的可怕:「他們對老人信息的掌握超出你的想象,不僅登記本人的,還有老伴的,包括幾個子女,什麼工作,平時什麼時候來探望,以及家裡誰作主。」陳傑在和一家保健品公司人員發生衝突時,對方清楚報出了他在哪兒工作,新買了什麼車。 你是我健康路上的攔路虎 父親源源不斷地購買保健品,高偉一度報警。 其中一次是父親買了一套聲稱具有紅外線治療效果的四件套,付款2000元後,一位小夥子上門來收還欠的7000元。 「我當時才知道,這一套床單要9000元。」高偉將小夥子轟出家門,要求退款,遭拒絕後,要求對方提供發票,「我其實是想取證,但他說沒有。」 高偉報警,警察調解後那人離開。 「我上班去了,晚上才聽說,我爸還是把錢給那人了。」原來,事後小夥子就等在小區,看高偉離開,又找上門去。 高偉知道報警也解決不了問題,「有個接警員對我說,你只有好好勸勸老爺子。說實話,我家老人也買這些,我也沒辦法。」 高偉的父親從來不告訴他自己在哪兒買的保健品,他曾經在父親的手機上安裝過跟蹤軟體,「我看他出了市區,就知道又被那些人接走參加會銷了,打他手機,肯定是關機。」 有一次,高偉父親帶回的保健品宣傳上,聲稱這是某醫院的技術,他特意帶父親到這家醫院諮詢。 「醫院說,他們的葯從來不在外麵賣,那上麵的專家也不是他們醫院的。」高偉以為這是鐵證了,「結果我爸說,人家那專家說,他是做科研的,不在醫院坐診。」 高偉的父親堅信,這些保健品能幫助老伴恢復健康,他投入了全部積蓄。高偉估計起碼幾十萬元,「每次都買一萬多元的產品回來。」這些產品包括治療腦梗、改善體內循環、改變基因、割舌取血…… 父親責罵高偉是自己健康路上的攔路虎,「我是為了你媽好,你為什麼阻止?」每當這個時候,高偉就覺得孤立無援。 心裡的痛只有自己知道 和高偉一樣,找到陳傑的求助者曾經有過各種各樣的心理負擔。這些求助者有70後、80後、90後,有國家公職人員、小老闆,也有留學生。他們有人說,「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勸,很無奈,如果家破人亡,那就是命中注定躲不過的人禍。」有人說,「心裡的痛,只有自己知道,這兩年快抑鬱了。」 如果只是如此,高偉也許只是心煩,但去年9月,哥哥的意外成了他過不去的坎。 因為不停地買保健品,父親的積蓄已經被掏空,他和母親每月近萬元的退休金外加外聘的收入所剩無幾,「有時,他還會向我和哥哥要錢。」 高偉哥哥和父母住在一起,之前在母親的支持下,買了一輛6萬多元的轎車,開網約車。 「我爸去年突然提出讓我哥還這6萬元錢。」得知此事時,高偉覺得很詫異,因為父親平時以前不是這樣的,「他的退休金比我哥的收入都高。」 高偉的哥哥因此壓力很大,每天早出晚歸,開車時間越來越長,有一天突發腦溢血離世。「我媽覺得我哥的走,是和父親要他還錢有關。我也這麼認為,他和我談過,心理壓力很大。」但是高偉不能說,還要勸母親,「哥哥身體不好,和父親無關。」 高偉說,有無數次,他想抄傢夥找那些賣保健品的人打上一架。
求助者給他發來的求助信息 默契地不再提保健品的是非 哥哥的離世,無形中緩解了高偉和父親之間的關係。 有一天,他回到家,主動提出給父親洗洗腳。「我那段時間剛好看到一篇文章,說老人身體怎樣,最能從腳上反映出來。」 高偉記得,父親聽到洗腳的提議,楞了一下。 「我低頭洗的時候,感覺到他哭了,我不敢看他。」那是高偉第一次給父親洗腳,他發現,父親的雙腳有浮腫,小腿上還有一塊塊的淤青,「我哥走了後,他騎車接我哥的小孩上下學,著急的時候,腳蹬打在了腿上。」因為這次洗腳,父親對高偉的戒備小了很多,雖然依舊買保健品,但會主動和他聊天。高偉也不再和父親直接對抗,他不想刺激到老人。 有時候,他給父親打電話,會問,今天去哪兒了?父親說,去聽課了。高偉不再炸毛,而是主動問,那學了什麼新的知識? 從兩三個月前開始,高偉通過自己的渠道,帶一些進口藥品給母親,包括降壓藥、降血糖的葯,交給父親時,他說這是保健品,「上麵都是外文,他看不懂。」 父子倆很默契地不再提保健品的是非,尤其高偉,小心翼翼地避開這個話題。雖然他知道,這是根刺,會一直在。 長談中,這個中年男人不止一次嘆氣。「我知道,我父親這樣,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這個做兒子的對他關心不夠,但我也不可能24小時陪在我爸身邊,我上有老,下也有小啊。人到中年,不如狗!」 如何對付保健品傳銷 這一年多,陳傑在實戰中有一些阻擊保健品的心得: 1.兒女不要指責父母,會讓對方產生逆反心理。 2.在父母家裡要善於發現蛛絲馬跡,重點觀察客廳、臥室兩個區域:一看是不是有傳單出現,一旦發現傳單,警報要立刻拉響,說明過不了幾天就要買新產品了。二看家裡是不是出現新的產品了,如果有,趕快想辦法取證。 3.陳傑希望在不法保健品阻擊戰中,每個家庭都要網格化,比如推選出一位訓練有素的家人,定期探望老人,協助老人識別騙局,跟蹤投訴。如果一開始家裡只有一位老人購買,一定要爭取把另外一位發展為眼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