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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叮当

2024-05-22 01:00:00

作者于黑江湖上发布的第01篇文章叛叮当 著求叔推荐这同样是一篇来自信箱的投稿。一位女性将军,一匹马,一场战争。高居战场之上权谋的阴影,让主角和她手下士兵的战争变得暧昧起来,两难之下,一场惊心动魄的艰难抉择正在进行……这是一篇相当出色的故事,笔力精炼,叙述精当,人物描画出众,立意不落俗套,视角亦开阔,不拘泥于男女情爱之上……种种使得这篇文章相当具有可读性。但在文章之外,却又有“遗憾”:一位在学生时代写出如此佳作、具有出色潜力的作者,已经有多年没有再写过新作。黑江湖是要聚集对武侠未来有信心,有志于新武侠的创作者和爱好者,如今开通原创栏目,希望能有更多原创作者加入进来,也希望叮当能够继续创作新的作品——铅灰色的云从西边滚滚压过来,威吓般的低吟抢先一步,沉重地碾过干裂的荒漠,营帐连着带边上几棵半枯的树倏地都被吞了进去,碾碎,带起混浊的土沫跟着风头贴地跑了几步,仿佛锉骨杨灰的残迹,看得罗萍心里一阵绞缩,直要喘不过气来。 要下雨了。 罗萍拽拽身后埋首啃着干草的“大将军”,当年离京的时候穆王爷特准到王府马厩选马,这匹少有的棕黄色河曲马立在槽旁,见人来头都不转一下,倨傲直如一位大将军,自己却是一眼就相中了它,叫人牵了来,起名叫大将军,陪着自己意气风发地奔赴边陲。转眼六年,六年来西北风沙早把那心高气傲的尚书千金吹得无影无踪,她几乎忘了自己曾知书达理,甚至忘了自己本是女儿身。剩下还和从前一般的,怕是只有这大将军了。 大将军打个响鼻,不情不愿地抬起头,看看远处天色,只得跟在罗萍身后望营帐走去。 先头的碎沙已经迎上来,不由分说地灌了满领,罗萍伸手抹一把脸,扑簌簌掉下渣来。背过风向去呸了几口,扭身跨步上马,大将军也知雨急,一等罗萍坐稳就顶着风发力奔前去。进了寨门,大颗的雨滴正砸在前额,赶到将军帐前滚鞍下马,哗啦啦的雨就从天上浇下来,罗萍紧着把大将军拉进帐来,马儿大半个屁股还是湿了个透。 “你爷爷的。”罗萍四下看看,一股无名火起。到底什么时候开战,早打早好,早完早回家,回不去就早死早超生。总不能这么半死不活的在这里扎一辈子。 怎么不能?她就知道有好些人是这么扎了一辈子的。罗萍抄起桌上一只锡盏,狠狠丢在地上,哐当一声,自然没有碎。“你爷爷的!” 帐帘挑起一角,隆隆雨声立时钻进来。罗萍深吸一口气,垂头走到帐中央红木大椅上坐下来。 曹邺摘下斗笠,抬头露出两撇小胡子,身上蓑衣裹得紧紧的,一路滴滴答答近前来。“大将军可是在生气?” 罗萍正要答话,抬起眼却见曹邺正斜睨着门边的大将军,不由心中暗恼,轻哼一声:“什么事?” “可是大大的好事——圣意决断,开战。” 罗萍刷一下站起身来,瞪大眼睛望着他,嘴巴张了两次,才终于说出声来:“真的?真的要开战了?” “千真万确。”曹邺抖抖肩上水珠,小心翼翼伸手入怀,取出一卷耀眼的黄色锦缎来,“半个时辰前刚接到的密旨,说卡库原连年受赤叶人滋扰不断,民不聊生,吾主仁德为怀,不欲兵戎之耗,然……” “好了好了。”罗萍掩不住兴奋凑上前来,“还有别的么?” “有啊,圣泽广被,天恩浩荡,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报国安民……” “行了!”罗萍有些急,“这些屁话有什么用,军饷物资呢?” 曹邺懒懒地将手中锦卷翻来覆去看看,耸肩道:“没说。” “你爷爷的!”罗萍一跺脚,又跌坐回椅中,“什么都不给,打个屁啊!” “国库空虚也不是一两年了,你还指望什么?”曹邺把圣旨搁在一边案上,叹口气:“什么赤叶人滋扰,想来朝廷怕了我们年年上表滋扰,才随口应了,兴许是巴望我们被赤叶人杀光了好教他们清静,这密旨……到时不要再给我们扣个私自用兵挑衅邻国的罪名就好。” 罗萍拧着眉头,缓缓道:“怎么办?” 曹邺笑笑:“这只怕还要请孟副将一起参详才妥。” 罗萍吐出一口气:“传令下去,中军帐议事……待雨小些再传吧。” 曹邺退出帐,剩罗萍一个人呆坐在椅上,四下望望,缓缓伸脚拨弄着刚才砸在地上的锡盏,连一句骂街的话都懒得出口。 早年先帝在位,中原天朝傲视四邻,东攻游勒北伐那辛,不容得谁有半点不服之声。只这西域赤叶仗着国力颇劲,三番五次阻我大军、扰我边民,先帝盛怒,欲起半国之兵还以颜色,自己也是在那举国激昂的年代义无反顾应征入伍,习过武,识得兵书,又是尚书之女,立马就到伍大将军手下做了副官,随着第一批平西军出征。谁知大军还未进入边陲卡库原,忽闻先帝驾崩,天庭变色,三位王储共同执政一月余,终于穆王起兵、成王叛逃,两位皇子下落不明,新帝登基。 新帝施仁政,交四邻,大力扶植农商,削减军费,一时间中原的天空都变了颜色。天朝和赤叶通了使节,后续部队自然不会派出,可谁也不愿下令将先帝钦点已经出征的大军调回,于是战事不了了之,这打头阵的平西大军自然也就成了下在边境的一颗废子,再少人过问。连年征战国库已经见底,新帝绞尽脑汁补漏,平西军改了戍边军,倒也省去不少开支。 只是,通使节共农商那都是朝廷的事,都是京城里那些深宅大院的事,在两国交壤的卡库原,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兵士们把赤叶人恨得牙痒痒,赤叶人一见到中原人眼里也都冒出火来。大战没有,小战不断,倒也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了被天朝激起的戎马梦。 隔三差五的交兵,每次都有人战死沙场,加上边荒条件恶劣,几年下来,队伍只剩了原来的十之六七。三年前,伍大将军遭敌人暗算,重伤而亡。年逾花甲身经百战的老将,还未及轰轰烈烈地出场,就这么一命呜呼。那是第一次,罗萍觉得这场战争很可笑。然而更可笑的是接下来的事情,主将殉国,大军无首,参事曹邺和副将孟远星各结党羽互不相让,替补将军一事教人很是头疼。朝廷却哪有心思料理这支废军,索性略加安抚,就出了个和稀泥的办法:命罗萍为将,暂领戍边军。 儿戏般地当上主将,罗萍忽然明白了,别说区区一个军衔,就是他们这帮人的生死,在远隔万里的京城眼中,也不过是个玩笑而已。那时年轻气盛的自己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战争,浑浑噩噩就从了军,如今明白了,却已经回不去——除非死个差不离,不然先帝的死都还是个谜,在京城削减军队的新帝,怎么可能让这一支庞大的队伍回去?  雨歇,中军帐。 孟远星年当不惑,虎背熊腰,两道浓墨大眉常年凑向中间,好像恨不能长到一起去,成天板着脸,全然不像曹邺那样老想着和自己套近乎。罗萍第无数次地打量他,这个家伙看起来倒并不讨厌。 “既然圣上有旨,”曹邺深读着罗萍的神色,“我等若是按兵不动怕是不妥。” “好,你要打你去打!”孟远星白他一眼。 “孟将军,六年前,”罗萍缓缓道,“我等踌躇满志带军出征,是为了什么?大军还是当年的大军,赤叶人还是当年的赤叶人,得令不打,我们算什么?” 孟远星神情如版刻:“好啊,罗帅女儿家,志气却比我这匹夫大得多。打,这就打,敢问拿什么打?” “孟将军难道不恨赤叶人么?” “恨,恨了拿什么打?” 曹邺不由插口:“六年来未尝得令出战,却也死了好几万弟兄,再不打也是这么死下去,难不成要省下朝廷的军费,耗尽我们的头颅?” 孟远星叹口气:“不打,这些头颅还撑得住三五年,打,怕是三五个月就要尽数搬家。” “已经硬着头皮上表讨钱了。”罗萍细细看着眼前两人。 “那正好等他回音,拨银子就打,没银子再讨。” “糊涂!抗旨不遵还和朝廷讨价还价,朝廷借这由头再行克扣却当如何?” “行啊姓曹的,那你说,这仗打得打不得?” “打……”曹邺一口气吐到一半悄悄淡了下去。打不打都是死。 孟远星终于摇摇头看着曹邺:“这些年你我争得甚么?不过一支废军,一场儿戏,人家吃剩的冷菜馊饭两个大男人却抢得死去活来,好不笑话!” 曹邺沉默半晌,捋着胡须笑了笑:“一腔志气被晾了这些年,不和你争争,岂不更无聊得紧。” “那到底怎么办?” “多上几道表催催。” “然后呢?”孟远星盯着曹邺眯起的眼睛,忽而压了声音道,“说吧,你定有主意。” 曹邺垂下头不言语。孟远星直要把眼珠子都嵌到他肉里,曹邺只浑然不觉。 “有什么大不了的!”孟远星跨步凑到罗萍案边,“我还就说了——我们以军资不足为由战败,直接掉头,开回京城去!” 曹邺也慢悠悠上前来:“大军逼京,罪同谋逆。” “那又如何?就如今京城那些裁得稀稀拉拉的队伍,还在深闺里养了这些年,未必就敌得过我们这亡命之师!” “你亡命,可知军中人人都亡命?有多少人妻小家眷还在京城?你无钱无势一身罪,拿什么让将士们为你拼命?新帝登基蹊跷,京城护卫不严他那宝座怎么做得踏实?大军开回,事不成,哪里退?便是事成,破了京城,之后你如何?” “……”孟远星被曹邺一连串问得无话可答,圆睁了虎目,“横竖是一死,何不丈夫些!” “谁说横竖一死?”曹邺眼睛又瞟到罗萍脸上,压低声音,“与其是谋逆,何不留得命在……将军,这些年来我军也抓了不少赤叶人的俘虏探子,我军仁德,好些并未处决……” 孟远星大惊,小声呼个“你”字,便不知下面该说什么。 直盯着他们久未开口的罗萍忽而面色一肃,轻拍桌案:“大胆!领军之将,说来说去尽是些谋逆的话,按律当诛九族!” 曹、孟二人都是一惊,神色警觉地望向罗萍。曹邺转着眼珠道:“那依将军之意?” “朝廷有令,不得不战。” 孟远星哼一声:“如何战?” “占了丹布。” “丹布?”两人又是一惊,丹布是卡库原上最大的城镇,却正是天朝的边防重镇。 孟远星挑眉道:“还不是谋逆!” “放肆!”罗萍柳眉一竖,“我军与赤叶交兵,退避诱敌,撤回丹布休整,何来谋逆!” 曹邺扯扯身边的孟远星:“可知何谓分疆而治?”说罢转向罗萍,忽地哈哈大笑起来,“朝廷用你为将,当真有道理!” 罗萍压低声音:“只是如今怎的还不见赤叶军队追击?劳烦曹参事速去探探。” “曹某正长于此。”曹邺一笑,正要转身,却听帐外马蹄声急,有人大喊一声“报——” 罗萍皱眉:“进来。” “报将军!”探子刚伸进半个身子就急不迭地开口,“赤叶军八万,两天前从西兀里斯出发,先锋铁骑七千轻弓手三千预计明晚就到,二队七千速攻军三日后到,大军最迟七日后抵达!” “谁带兵?” “长穆阿达。” 曹邺苦笑一声:“看来已经有人先替我们安排周全了。” “就是人马安排得多了些……”罗萍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你爷爷的!” 卡库原的风弥散开去,挥起一片猎猎声。纯黑的军旗在杆头骄傲地跳动,斗大的白色“伍”字灼人眼睛。已经泛起毛边的布匹一面面洗得格外鲜亮,旗杆也似比平常的高了几寸,威风八面俯瞰着大军蜿蜒行进,起落绵延的马蹄声一下下敲击着地面,扬起雾一般的尘土遮盖了所有荒废时光,在烈阳下的明媚背景中,整个卡库原为之颤抖——这是一支守望了六年的军队,这是一场等待了六年的战争。 可是,他们的方向竟在身后。 遥望着曹邺带领大军去向丹布方向,罗萍心头五味杂陈。蛰伏了六年的热血开始沸腾,却不为天朝威武,只为了保护这十几万条留滞边疆的生命。若不激起守军的戒心,也许可以顺利进入丹布城。那里有充足的粮草,崭新的武器,石砌的房屋,遮挡风沙的墙。朝廷忽然打破沉默下令开战,正这当口赤叶大军无故犯境,一切巧合得让人脊背发凉。不知道丹布守军是不是也接到过什么密旨,反正如今已无退路,曹邺鬼心思最多,一定会把大军带进丹布的。那么剩下的——罗萍回身看着集结身后的队伍——剩下的就是带着这五千精锐挡住赤叶人,来一万挡一万来十万挡十万,撑到曹邺拿下丹布,或者,撑到全军阵亡。 检视完毕,孟远星神色凝重地回过头来:“将军,都准备好了。” “嗯。”罗萍扫一眼整齐的人马,向孟远星笑笑,“孟将军,我们这连夜备战的五千人,真是一支无坚不摧的亡命之师了。” 孟远星却没有笑:“我们吃光了军中最好的肉,喝光了军中最好的酒,留下了军中最好的马和十万人的武器。我们死,大军死。所以我们不能死。” 罗萍收起笑容,向孟远星行个军礼,转过脸向矗立在烈日下的兵士们放声高喊道:“听着!七天后,曹参事将敞开丹布城门迎接我们!拼上所有的热血!我要你们都活着回去!” 近乎嘶吼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激起一片回响:活着回去……活着回去…… 破晓,卡库原上的朝阳像一只还没熟透的橙子,带着未褪的青黄缓缓升起。警觉地等了一夜,中原军的营帐依旧残破凄凉。没有埋伏,看来他们果然逃走了。 率领先锋部队的赤叶将领望向丹布方向皱起了眉头。临行长穆阿达将军吩咐,这次的任务只是消灭这支十一万七千人的戍边军,不攻城,不占地,打完就退军,不得与中原王朝开战。可是还没照面敌人就跑了,追还是不追?若丹布援军赶到,打还是不打?若戍边军退进了丹布城,攻还是不攻?只怪自己大意这些问题现在才想起——可谁又能料到在这鸟不拉屎的卡库原最荒处雷打不动守了六年的军队,竟会在开战前连夜逃了个精光? “突突将军,怎么办?”身边的牙将在等待新命令。 “追!”突突邑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全速追击,在他们靠近丹布前说什么也要追上!” 七千铁骑三千轻弓手驾着赤叶军中最快的马在卡库原上飞驰,好像一股狂风,卷着尘沙直向东方的丹布刮去。不断地有探马回报,中原大军人马浩荡,不下十万向丹布方向急行,离我军还有一日路程。不下十万,该是全军撤退没有埋伏,他们总不会妄图只留个几百几千人挡我赤叶精锐一万吧。但是突突邑仍不敢掉以轻心,征战多年的他怎会不明白,沙场上胜负有时就在心思毫发之间。 鲁兹摩曾经是卡库原上最大的湖,也是这里最大城市的名字,传说比现在的丹布还要繁华十倍。后来到几百年前中原人犯了神怒,天降血雨,西可可山崩塌,鲁兹摩湖跟着干涸,鲁兹摩城也遭遇大瘟疫,几年之间变成一片废墟。如今只剩一片谷地,原本沉在湖底的石柱灌木光溜溜的立在太阳底下半死不活,至于城市残迹早已不见踪影。再繁华的人迹在山河湖泊面前都不过昙花一现般短暂,即便化作尸骸也是一样。 依照赤叶人的规矩,经过这里时人人都要垂首敬神,不得奔跑喧哗。先锋军放慢了脚步,一万人垂首不语,虔诚远胜面对他们的王,偌大的卡库原似乎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突突邑偷眼环顾着四周,大石林立,道路狭长,四周看来干枯的沙生灌木密密麻麻齐胸高,其间石桩交杂,须得小心埋伏。中原人不敬神,这样肃穆的地方他们也许也会留下伏兵,无怪几百年前天降灾祸。 抬头看看直射在赤裸荒原上的烈日,再看看遍地灌木,这样的情况,小心火攻。 “听令——”突突邑的高喊划破沉默,“礼神结束!全军分三队,首尾两队各骑兵两千弓手一千,中队骑兵三千弓手一千,分批进入鲁兹摩!前队先进!鲁兹摩谷地全速行军!后两队原地待命,看我火箭行事!” “是——” 赤叶精锐在谷地梭般穿行,马蹄隆隆,不见半个中原人的影子。“但愿是我多虑。”突突邑一颗心总觉不能完全放下。谷地过半,一切安好,放出第一支火箭,中队前进;灌木稀疏,一望无垠的荒原遥遥可见,一切安好,放出第二支火箭,后队前进。 离开鲁兹摩,远远望见一支人马横在前方,大约两千人。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设伏?突突邑放缓马速,铁骑立即列阵将轻弓手挡在后排,长刀出鞘,劲弓满弦。 突突邑皱着眉头打量对方,戍边军副将孟远星,算是老相识,成稳干练,用兵刚猛。久经沙场的孟远星却只率了两千人拦在这种毫无优势可言的地形,怕有蹊跷。 孟远星抱个拳:“不知何事,突突将军来的好急。” “两国交兵,如何不急。”突突邑微一沉吟,等后军赶到,任他这两千人再有如何花样,也敌不住我一万精锐。“只带两千人断后,孟将军好胆识!” 孟远星哈哈大笑:“我中原雄师,以一当十!”说罢手中长枪一横,“突突将军敢来一战否?” “爽快!”突突邑再不多话,抽出腰间大刀催马上前。 赤叶先锋中队全速穿行鲁兹摩,路已过半,急促的马蹄声在灌木缝隙中沙沙流淌。 罗萍伏身在一处石缝内,双手紧紧握住腰间一对弯刀,掌中津津渗出汗来。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四个兵士正围在一根石柱边,八只手按在地下一块大石上,和对面的同伴一样,低头凝神听着赤叶军的马蹄声——一、二、三,用力!大石隆隆移开,压在石下的粗皮绳倏地一跳而起,抽打开左近的枝杈,一下子跃到齐膝高。紧接着马嘶四起,冲在先头的十几骑赤叶铁骑瞬时倒下去,随着一片嚓嚓声翻滚进灌木丛中,后边骑兵勒马不及,又四五十骑纷纷撞上前来,跟前军堆叠着滚作一片。两边灌木丛中立刻钻出十几个中原兵,边跑边挥着手中大刀向地下连人带马一通乱砍,也不管砍中没有砍死没有,只发狂般一路砍过去,有几个被倒在地下的赤叶人一把揪住,便头也不回地连赤叶人手砍下来,挂在身上继续冲,不等赤叶人回过神来,已经悉数钻到对面灌木中不见了踪影。 “有埋伏!”带领中队的牙将急吼一声,赤叶骑兵煞住坐骑,迅速移动,铁骑两侧弓手中央,各自拿起兵器列阵而立。 鲁兹摩顿显平静下来,不知有多少敌人藏身四周。牙将皱眉,高喊:“铁骑戒备,轻弓手分向两侧,向远处灌木放箭!” 立时破空声四起,乱箭飞蝗一般从赤叶阵营中扑出,簌簌落入鲁兹摩谷底灌木丛。中原兵士早有准备,大多匿身石块后,偶尔几个伏在灌木丛中中了箭,却也依照罗将军先前吩咐,只把牙龈咬出血来也是一声不吭,任精钢的箭头穿过自己骨骼,不能出声。我们败,大军死。不能出声。 只有雨点般飞箭的声音弥漫四周,偶尔传出几声马嘶,却没有半点人声,嘈杂里似乎一片静谧。 “停!”牙将有些慌了。 就如安排好了一样,乱箭甫停,又有两队中原兵士和刚才一模一样地钻出来,挥着大刀把那些早先跌倒正陆陆续续爬起来的几十骑兵再砍了一遍。 “全军戒备!”牙将向身旁骑兵打个手势,示意他带一百人马绕过倒地的队友全速突围,向前队告急求援。骑兵领命,悄悄传话下去,一百个身形微动,待命出发。西首一片灌木稀疏,看样子能冲出一条小道来。鞭声突响,一小队骑兵当先冲出,直奔西首灌木夺路而去。却没跑出去太远,像被鲁兹摩吞噬一样纷纷栽倒,断断续续发出嘶吼。赤叶人从被陷阱和兽夹甚至同伴绊倒的马上滚下来,紧接着厉声疾呼,埋在地上的刀刃箭头一件件扎进肉里。 牙将后襟全被汗水浸湿。敌人似乎无所不知,自己却还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调头!戒备!缓慢后撤与后队汇合!” “好!”罗萍不由得在心中暗呼,好帮忙的敌人,这道糟糕的命令一下,中队这四千赤叶人少说就有一半是死人了。 神秘的灌木丛里依然没有声音,赤叶军缓缓拨转马头,原路后退、后退,蒸满汗液的空气中飘荡着不安。 忽来一声哨响,退路上的灌木丛边火光一现,紧接着呼地一声浓烟腾起,火苗窜成一条线,迅速把赤叶长队割裂,那些浅浅埋在沙土下、用油浸了一夜的木枝迎来它们的英雄时刻,噼啪跳跃着挥舞起血红长袖,向赤叶人劈头盖脸抹去。赤叶军大慌,一时人喊马嘶四起,牙将的命令淹没得再也听不到,何况他此时也再没什么命令好下。罗萍大喝一声从藏身处跃出,双刀出鞘,身披醒目的黄色斗篷往赤叶队伍中冲去。霎时埋伏在两边的两千中原兵士从火光未及之处钻出,手持利刃全都涌进赤叶军中。地势不利骑兵,赤叶人未得命令纷纷弃马,在火光和枝丫交杂的鲁兹摩谷地和中原人展开肉搏。 罗萍运起轻功,踏着人墙般的赤叶人在半空腾挪,掌中一对弯刀也顾不得什么章法招式,完全变成两片嗜血的生铁,只往人头脸招呼。她估摸敌人差不多回过神来,急忙解下黄灿灿的斗篷,揉成一团,奋力挥向赤叶人最密集的地方,那斗篷里边也不知裹着什么,像个大包袱一样呼地飞起,在半空划个弧,未及落下,早有三只赤叶利箭从不同方向纷纷射来,嗤嗤嗤将斗篷贯穿,灰白的粉末一下子抖开来,雨雾般将下面的军队罩去一块,几个抬眼观瞧的赤叶人当先惨叫:“石灰!” 近身战激烈展开,枯黄的土地被热血浸润,一千轻弓手形同废人。 突突邑虎口发麻,大刀晃晃,几乎脱手。孟远星却不追击,挑衅般斜睨着他,嘴角挂着一丝笑:“服么?” “哼!”突突邑拧紧眉头,眼珠转了几转,中队快要到了,不如拖他一拖,“孟将军好身手!只是突突邑还不服!” “什么!”孟远星瞪大虎目,似乎很是震怒,“明明输了一招,你有什么资格说不服!” “不服就是不服!有本事再来打过!” “好!孟某就打你个心服口服!” 火势乘着劲风在谷地蔓延,赤叶后队被牢牢阻住,早掉了头退出鲁兹摩,前军毫无消息,惟今之计也只有等这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烧过再说。 突突邑再次回马,看到了身后鲁兹摩谷地腾起的浓烟。他一瞬间僵在原地,一股寒气顺着脊背钻上来,回头看看似笑非笑的孟远星,恍然明白自己的拖延岂不正中敌人下怀!突突邑怒喝一声,再不理会什么挑战,直接拨马头回队,大喝着:“放箭!” 早在突突邑回身时候,大军背后的鲁兹摩灌木丛就微微动了动,待放箭命令一下,最先飞出的却是中原人的冷箭,齐齐指向后排轻弓手。突突邑回身去看,孟远星大喝一声,身后列队的中原兵士高举起武器冲上前来,藏在最后的灌木中的一千人也现身而出,望着赤叶军前队喊杀过来。 突突邑钢牙一咬,立刻喊道:“变队!迎战!”训练有素的赤叶军马蹄踏响,立时由横阵变为圆阵,铁骑将轻弓手牢牢围在中间。孟远星不由得皱起眉头——从此刻起再无巧可取,这一战势必惨烈异常。 目所能及再看不到一个站立的赤叶人,罗萍抹抹脸上混着汗水的血,眉头愈拧愈紧。最危险的时刻刚刚来临。鲁兹摩外还有赤叶精锐的两千铁骑和一千轻弓手,而她都不敢去数自己还剩下多少人。突突邑竟然把人马分了三队。接下来怎么办? 不管剩下多少人,还是要打。罗萍气聚丹田高声下令:“能用的武器和马全都带走!用尸体把路堵上!到绊马索前集合!再次设伏!” 天边第一颗星隐约闪耀,夜幕缓缓张开,卡库原上的一天又结束了。 “报——赤叶七千速攻军行进放缓,离我军还有两日路程,赤叶主军离我军还有五日路程。” 身旁兵士正帮她包扎左臂和小腿上伤势,罗萍咬着牙,不知第几遍地打量眼前残兵。怎么数来数去都只有七百左右,还有一半是伤兵。你爷爷的,这还怎么打。离了营地三日,曹邺不知进丹布了没……大军缺少良马行进缓慢,万一拖延个几天…… 一张张被血抹花的年轻脸庞在篝火映照下忽明忽暗,随着光线起起伏伏的似乎还有那些脸上的神情,和七百颗心。耳边猛地响起三天前自己洪亮的诺言——七天后,曹参事将敞开丹布城门迎接我们!拼上所有的热血!我要你们都活着回去!活着回去……罗萍忽然站起身来,向地上狠狠啐一口,嗓子早哑了,催起疲惫的内力高喊道:“全军听令!休整三个时辰!稍后连夜启程撤向丹布!” 全军肃静。罗萍这才觉得小腿那道及骨深的伤口抽搐般疼,禁不住哎呦一声跌坐回地上。 正在一旁安抚战马的孟远星听到军令,整个人像被什么蛰了一下,立眉迈步走过来,杵在罗萍面前,火光描出的庞大阴影简直要把罗萍碾碎。 “罗帅。你要逃。” “是。”罗萍只顾捂着自己小腿。 “你怕死!” “死……”罗萍一下子抬起脸,哑着嗓子冲他喊道,“死了有个屁用!” 孟远星给她吓了一跳,愣了愣,却也做了个结结实实吓罗萍一跳的动作——他弯腰一把拎住罗萍衣领:“三天前的话你忘了?你说拼到最后你忘了?我们逃大军就死你忘了!” 罗萍脸色一沉,抬手拿住他内关,稍稍用力,一把将孟远星大手挥开:“妈的你死在这大军就活了?就剩七百号人了都死在这大军就活了?” 孟远星身子晃了晃,右臂一直麻到肩头,却还是恶狠狠盯着罗萍。 罗萍吐出一口气,声音缓和下来:“孟将军,共事六年,你可信得过我。” 孟远星避开她目光:“以前不到生死关头。” “赤叶速攻队七千,都是战力超常的步兵和精良骑兵,卡库原一望无际,唯一的地利鲁兹摩也给烧光了,如今藏无可藏避无可避,七百对七千你要怎么打?就是挖个大陷坑把他们都埋了我们这些人也得挖上三五天。” “送大军走那时起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阻赤叶人一刻就是帮大军一分。” “为什么不让我们和大军都活着?” 孟远星看看她,不再说话。 罗萍垂下眼睛:“如今的我们,一刻也阻不了了。唯一让我们和大军都活下的机会,全在赤叶人。” 孟远星吃了一惊,不由想到那日中军帐内曹邺的话:“你……要投敌叛国!” “屁话!”罗萍白他一眼,“我和你一样,恨着朝廷,却爱极了天朝的军士百姓。我罗萍决不会叛国投敌!” “你是说……”孟远星皱起眉头,“难不成你指望赤叶军的速度再放慢下来?” “不错。” “笑话,他们又不是没有探马,先锋全军覆没速攻队只是不敢冒然追击,等请示过长穆阿达的主队,只怕他们会用两倍的速度追上来。” “要我说,也许长穆阿达会让他们再慢一倍。” “什么?” 罗萍迎着夜幕望向营帐方向:“突突邑过了我们的空营,速度加了一倍,我猜他是害怕我们靠近丹布城。 “我们这支废军搁在这六年,为什么无缘无故下令开战?而且下的还是密令?赤叶怎么又正好在这节骨眼上派大队人马犯境?六年来交兵不断,但次次不过滋扰罢了,这回看他们的阵势,就好像是打算全歼我们。谁给他们这么大胆子和把握?” 孟远星神色间露出愤愤,只哼了一声。这些他当然想过,显然是朝中有人想借赤叶之手除掉他们。可将士的生死都在战场上,磊落也好阴谋也好,反正打不过就是死。逃回丹布能怎样,若真被小人设计,弄不好丹布城比赤叶军还要危险。他看看罗萍,只是这小丫头机灵得很,难不成还能做出什么文章来? “赤叶再猖獗,却还没那胆子直接出兵攻打天朝。也就是仗着朝廷撑腰,赤叶才有胆除掉我们。所以他敢碰我们,却绝不敢碰丹布。碰了丹布就是向天朝宣战。朝廷下密令,也是为了让我们进军而不是退军,为了把事情解决在卡库原的荒野上。谁都没有料到戍边军会临阵逃走,赤叶人更摸不清这是不是天朝的安排。朝廷和赤叶之间能有多少信任?就是相互利用也总要留一百二十个心眼,只要我们越靠近丹布他们就越害怕。长穆阿达敢带着他的军马追到多远?丹布城下?哼,追到丹布城外五百里我就算他有种!” 孟远星怔住了,原来罗萍盘算的这么多。只是对厮杀疆场的人来说,永远只有马背上的胜负才是铁打的,这种把性命全都押到别人权术心思上去的事情,在他看来就和平日掷骰骨分酒一样靠不住……十分靠不住。 罗萍分明看出了孟远星眼中的不信任。“此计不成,横竖是死。孟将军还有别的办法?” 孟远星叹了口气:“你是主将,你说了算。” 罗萍笑笑,这里只管撤就是了,真正让人担心的,是曹邺怎么对付已经不能算作友军的丹布城。 残队灰头土脸赶到丹布城外,老远就望见城头一排迎风张扬的黑色军旗——拿下丹布了! 一瞬间罗萍眼眶里涌上泪水来,简直是在欢呼:“全军进入丹布!” 曹邺得了探报,早敞开城门率人迎出来,眼见分别时的五千精锐现今只剩稀稀拉拉的伤残队伍,心中悲怆,上前见着衣衫褴褛、身上缠着多处纱条的罗萍和孟远星,三人对视半晌,都没有一句话。 当日曹邺领大军急行了几步,就下令扔掉所有器具辎重,只拣好的兵器留一部分,粮草也不要了,把车腾空,步兵全部上车,骑兵半数下马上车,人挤人把车塞得满满的,用油布盖起来,多出的马悉数用来拉车,从此再不停留,日夜兼程赶路,轮流上车睡觉。就这样比预定还提早两天到达丹布城。 丹布守军已经收到了曹邺冒名罗萍发出的请求,说赤叶大军犯境,戍边军抵挡不住全军溃逃,主将罗萍下令撤回丹布,命参事曹邺押粮草辎重先行,自己亲自率部断后,即便不敌也不能让物资落入敌手云云。暗中探马早接到曹邺放出的风声,对以上说法深信不疑。带军的只是个参事,领了一批逃荒般筋疲力尽的弱军,还拉了几百辆沉甸甸的大车,没有勇猛的大将也没有威武的士兵,丹布守军谨慎地观察研究了半日,抓点逃兵添点物资何乐不为,反正怎么看这支队伍都没有一点战斗力。随即决定开城。 车队颇长,队尾还没进城,先头带军的参事曹邺由于逃了五天四夜几乎没有合眼,一下马就晕倒在地,身后立马上来六个士兵将他抬起,急急要找守城主将。估摸管事的到得差不多了,也不管主将在不在,只瞅准了人群里谁说了算,六个士兵当即把曹邺往地下一扔,上去就抄兵器架住了官位最高的三人的脖子。接下来在大车上睡足的士兵一哄而下,如狼似虎地扑向丹布城,按照事先吩咐,最先抢占了城门,堵了城里几处主要道路,围了官邸。不消半日,丹布城头统统换了伍字大旗。除去六个士兵扔他时摔得重了些,其余过程曹邺都满意得紧,当天在城中犒宴大军,安排好去接应罗萍的援军,自己酒足饭饱美美睡了。 谁知一觉还没睡饱,探马飞报,援军集结完毕未及出城,罗萍率残部已经提前到了,连将军在内,共七百一十三人。 刚把罗萍接进城,探马又到,果然不出罗萍所料,长穆阿达率赤叶大军追至丹布城外七百里后,全军掉头撤回。 六年来头一次坐在高墙大院内的红木椅中,罗萍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却也只有一口而已。接下来怎么办?孟远星和曹邺的目光都定在她脸上。分疆而治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何况自己的军队和京城还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比如身为尚书的父亲就在京城。 我不欲叛国,国却叛我。 反,还是不反?致谢:图片来自网络,仅作示意,作者张禄。版权归属作者。-链接-“青城公开课”开办进阶课:后山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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