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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小说:《 那些年的秋与冬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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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30 01:00:00

小说连载作者简介:木双草,女,1973年下乡到豫东某县,大学毕业后从事技术工作,现已退休。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转载请与之联系。第一章  秋意浓二、南北对峙与文理交锋冻冬怎么也没想到,头回下地,急人所难地帮秦奋包了下伤口,就被连长赋予了重任,当上了赤脚医生。从那以后,他每天下地都背着药箱。连里几个干活崴了脚,受了外伤的知青都得到了及时救治。连长打心眼儿里为自己的英明决定而得意。这不,三夏刚忙完,连长又给他布置了新任务——熏蚊子。熏蚊子这事,冻冬并不陌生。从小到大,他可没少参加“除四害”的爱国卫生运动。熏蚊子用的是最传统的方法:人都到屋外待着,在房间中点上麦秸或稻草,等火烧起来,再用水浇灭,然后撒上一层六六粉,门窗紧闭,几小时后就能看到蚊子的尸体。熏完了蚊子,房间里充斥着刺鼻的“六六粉”味儿。可到了晚上,大家总不能跟鬼似的集体梦游吧!只能钻进去睡觉。这让冻冬觉得,熏蚊子连带着把人熏得也不轻。很不幸,农场的灭蚊方法如同昨日重现。冻冬领来“六六粉”,等大家上工走了,开始小心翼翼地在每间宿舍里点火、烧麦秸、浇水、洒药,关好门窗。忙活了一上午,总算把宿舍熏了一遍。吃过午饭,他正要下地,连长叫住他:“场长说了,农场猪圈离咱连近,让咱帮忙把饲养员那儿也熏一下”。这是冻冬第一次到农场的猪圈。走过一排猪舍,看到几十头猪懒洋洋地躺在那儿晒太阳。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这些畜生纷纷抬头看他,却没有一头动弹。东头有间草屋,他猜应该是饲养员的宿舍。走过去,敲了半天门,才听到有人少气无力地:“进来吧,门没锁”。他推门进去,见墙上只有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户,屋里黑咕隆咚的。他四下打量:门旁放着张桌子,靠墙摆了张单人床,床上桌上除了枕头、被子、暖瓶、茶杯外,几乎所有地方都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地堆着书。一个胡子拉碴,面色晦暗的人半卧在床上,看到冻冬并未起身,只是从眼镜片后面,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冻冬连忙自我介绍:“您好!我是三连的赤脚医生冻冬。连里让我帮忙熏蚊子。您是饲养员吧?请问您贵姓”?“普通话说得挺标准,北京人”?那人答非所问。冻冬笑了:“老家是山东的,郑州土生土长。不过河南人说普通话并不难,许多发音区别只在语调上。您的普通话说得也挺好”。听冻冬夸他,那人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了:“对对,我也不是北京人,不过在那儿上了几年大学。我是饲养员,叫刘振清”。听他说是大学生,冻冬就知道是“五七干校”的留守人员。他指着四处堆放的书籍:“能看看您这儿都是什么书吗”?“当然,你随便看。跟农场说多少回了,让他们給扯根电线,到现在也没扯。看书真不方便”。刘振清边发牢骚,边点燃了一盏小油灯。冻冬借着灯光翻了翻桌子上的书,几乎都是理论物理和高等数学方面的,有些还是外文。他发自内心地叫了声:“刘老师,您是学数学的”?“不,我是学物理的。不过也非常喜欢数学。因为它是自然科学皇冠上的明珠”。太好了!冻冬没想到在农场竟能遇到这样的高人。激动地:“刘老师,我也非常喜欢数学和物理。可在学校净顾了搞运动,没学什么东西,基础很差。如果不打扰的话,我能不能拜您为师”?刘振清深深地看了冻冬一眼,意味深长地:“当然可以。不过,年轻人,这两门学问越学分支越多,越难懂,很多人会觉得枯燥无味。农场白天要干活,学习只能用晚上。会占用不少休息时间,你能坚持吗”?冻冬坚定地:“只要喜欢,就不会觉得枯燥,只会有无穷的乐趣。只要您肯指教,我一定跟着老师坚持学习”!他只顾了激动,完全忘了自己到这儿的使命。刘振清显然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好感,深深点了点头:“学物理或数学,首先要从宏观角度,把它们的基本构成和发展脉络搞清楚。比如物理,从横向看它有几个大的分支:力学、电磁学、光学、声学等等。而力学又可以分为理论力学、流体力学、材料力学、应用力学等。这就像棵大树,根上面是主干,主干又分出许多树杈子,每个大树杈上又有些树枝,最后才是树叶。树干就相当于物理本身,大树杈是几个重要分支,树枝是各分支中重要的公式和定理。而那些树叶,就像是一个个物理现象和亟待解决的物理问题。把脉络搞清了,再熟练掌握每个分支中的公式和定理,纲举目张,具体问题就容易解决了”。刘振清的讲述让冻冬觉得耳目一新。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一个老师,用几句话就从宏观角度把物理学概括得这么清晰。两个人一见如故,越聊越投机。冻冬不时提出新问题,刘振清不厌其烦地解答。半晌,他才想起要给冻冬倒水喝。艰难地挪下床,拿起暖瓶,晃了晃,抱歉地:“真不好意思,我从昨天就觉得不大舒服,水都喝光了,也没顾上去打”。冻冬听刘振清这么说,才发现他脸色苍白,伸手一摸,头也滚烫滚烫的,吓了一跳:“呦,你发烧了,起码有39°。吃药了吗”?刘振清说:“前几天去猪圈起粪,被树杈子扎烂了脚。没想到昨晚上烧起来了”。冻冬低头一看,他的脚面已经肿得老高了:“扎了脚没去医务室消消毒,包扎一下”?“我想着不要紧,自己抹了点红药水”。“那怎么行!如果树杈扎得深的话,除了消毒,上药,还得打破伤风针呢。天这么热,伤口已经感染了。你等着,我去拿药”。冻冬一刻也不敢耽搁,飞快跑回去拿了药箱和自己的暖瓶,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他先拿出酒精棉球,把刘振清肿胀的伤口仔仔细细消了毒,然后撒上一层从家带来的“五味拔毒散”,又在脚面上贴了一张“紫霞平复膏”。这些药都是自己这个中医世家祖传的,下乡前父亲特意为他准备的,这会儿都派上了用场。忙完这一切,冻冬又倒了一大杯水,拿出两粒“磺胺”让他服下,然后问:“你想吃啥?我让食堂给你做点病号饭送来”。刘振清看着忙得满头大汗的冻冬,感激地:“谢谢你,小伙子!我这会儿还真有点饿了。一上午就觉得浑身发冷,一点胃口也没有。你让食堂给我做碗咸汤就行,嘴里没味儿,就想吃咸的。对了,还得麻烦你跟连里打个招呼,让食堂大师傅抽空过来,帮着喂喂猪,它们一定也饿坏了”。“放心吧!你先好好休息,一会儿我把饭送来。注意,伤口别沾水。明天我来给你换药”。冻冬一边交待着,一边收拾东西。冻冬回到食堂,只见连长老韩满脸怒气地正跟司务长老朱说着什么。见到冻冬便问:“猪圈那儿蚊子熏完了”?“哦,饲养员脚扎烂感染了,还发高烧,我帮忙处理了一下,还没顾上熏蚊子。对了,他想让咱连的炊事员帮忙喂喂猪”。老韩顿时火冒三丈:“喂猪,人还喂不好呢!中午你没见,邓胖、大熊他们几个又来食堂闹了。说是菜里吃出老鼠屎了,要求退菜票。谁还有空去管那些畜生!这个刘原子真是稀泥不上墙,关键时刻掉链子”。“刘原子”?冻冬被连长说迷糊了:“我说的是饲养员刘振清”。老韩这才反应过来:“咳!你刚来不知道,他大名都没人叫,都叫他外号。这人是个神经病,从在北京上大学就开始研究原子弹。后来,咱国家的原子弹一爆炸,他脑子受了刺激,就神经了。治了几年,分回老家了。后来跟着统计局下了干校。要不是脑子有毛病,他一个名牌大学生能当猪倌?人家统计局的人锻炼两年都回去了,就把他留在这儿”。老韩说完,又扭脸嘱咐炊事员老郑:“一会儿把你那刷锅水弄点糠搅和搅和,帮他把猪喂了。他一病倒,猪也跟着倒霉。别把那些畜生再饿瘦了,八月十五还指望它们改善生活呢”!老郑心里老大的不愿意,又不敢顶撞连长。小声对着冻冬发牢骚:“他个神经病,把猪惯得也神经。吃食得吹哨子,不到点儿还不叫喂。说这叫啥‘条件反射’。我可伺候不了那些畜生”。“你叨叨个啥!八月十五还想不想吃肉了!他喂猪吹哨子,你把哨子要过来吹就妥了!赶快去,少在那儿推三挡四”。老韩冲着老郑又嚷嚷起来。听老郑这么说,冻冬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篇文章《割掉鼻子的大象》。那里面就讲,科学家用灯光照射让老母鸡多下蛋,给奶牛放音乐让它们多产奶,利用‘条件反射’让猪多吃食。结果那些猪的体重迅速增长,被称作‘割掉鼻子的大象’。没想到,这些听起来像天方夜谭的东西真被刘振清用上了。冻冬连忙让炊事员老冯给做了碗番茄鸡蛋汤,又买了俩大馒头。他把汤倒进一个大茶缸端着,老郑把食堂的泔水桶挑过来,又舀了几瓢糠在里面搅和一下,挑着担子和冻冬一起往猪圈走。一路上,老郑的嘴一刻也没闲着,不停地说着刘原子。“知青刚下乡那会儿,农场不是包了一顿饺子吗?杀猪的时候,我看中一头最肥的,刘原子偏不让杀。他说那头猪毛色光,身条好,还是双眼皮,遗传基因好,要留着当种猪。你说这人是不是神经病!没听说过猪还有啥丑俊,一个个憨吃傻睡的,长得不都是那丑八怪样。对了,恁知青学问大,刘原子老说遗传基因,啥叫遗传基因啊”?冻冬听着老郑的讲述,觉得这个刘原子真是可爱之极!忍不住“扑哧”笑了:“嗷,遗传基因是指人啊、猪啊从自己父母那儿继承下来的特征。比如,小孩生下来总是像自己的父母,不是脸像,就是身材像。这都是遗传基因在起作用”。冻冬用尽可能浅显的语言向老郑解释着。“对了,还有怪事呢!杀猪的时候,刘原子让用一块布把猪眼睛蒙上,说那猪要是受了惊吓,肉就会变味儿。你说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人老多少辈儿,老百姓杀猪谁蒙过眼,畜生它懂个啥”?老郑边说边把头摇得像泼浪鼓,表示他对这种歪理的高度怀疑。冻冬叹了口气:“也许他说得有点儿道理。前天,连长家的羊病了,让我去给看看。等我到了那小羊已经死了。母羊围着它边叫,边用嘴拱,想让它站起来。叫的那声都变了,让人听着心里真难受。也许畜生有畜生的感情,只不过我们人不懂就是了”。听冻冬这么说,老郑点点头:“嗯,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早年村子里杀牛,那牛就是会掉眼泪,叫人看着心里就是怪不得劲儿。要就这说,刘原子这人神经归神经,心还怪善。喂猪可是真尽心呐!一个城里来的大学生,冬天老母猪下崽,愣把自己的被子拿去给小猪盖,伺候母猪跟伺候月子婆娘一样。这人的心眼可真不赖呀”!老郑由衷地赞叹着。说话间,俩人到了猪圈门口,老郑冲着刘原子的小屋大声吆喝:“刘原子,把你的哨子递给我,猪食儿我可是给你挑来了”。冻冬连忙阻止:“他发着烧,别让他动,我去拿”。冻冬走进屋,把鸡蛋汤和馒头递给刘原子,拿了哨子问:“你平时咋吹”?“吹三声是叫猪来吃食儿”。“还有其他吹法吗”?冻冬兴趣十足地问。“那当然。吹两声是起来活动。只要是我喂的猪都能听懂”。冻冬把哨子递给老郑,告诉他吹三声猪就会过来吃食儿。自己依然缠着刘原子:“你又不是学生物的,咋想起来这样训练这些猪”?“嗷!我在大学图书馆看过一本法布尔写的《昆虫记》,后来又看了些巴甫洛夫讲条件反射的书。本来是想着解数学题累了,换换脑子。谁知生物世界如此奇妙,一看就迷上了。人总以为自己是这个星球的主宰,是最聪明的动物,往往低估了其他生物的智慧。是这些书让我改变了看法。每个生命都值得尊重,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和生活规律。农场让我喂猪后,我就想拿它们做个试验,为了训练它们,我可没少下功夫。其实,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牲畜也有自己的秩序,公猪会按照强壮程度排出座次,母猪也有尊卑,小猪们也会欺软怕硬。不过这些不为人知罢了”。说起自己养的猪,刘原子俨然像个动物王国的君主,毫不掩饰对自己臣民的喜爱。冻冬听得津津有味,心里对他充满了敬意。他想:刘原子大概像在学校研究原子弹一样,把喂猪也当成了一门学问来钻研。一连几天,冻冬收工后都来为刘原子换药。“五味拔毒散”和“紫霞平复膏”在他身上都显示了奇效。两天后,他就退了烧,脚也不肿了。看到冻冬每天干完活,还要为自己买饭,换药,刘原子十分感激。他也非常喜欢这个善良好学的小伙子。每天两个人都会聊到很晚。话题也不拘一格。到农场以来,刘原子从未向任何一个人这样敞开过心扉。他问冻冬:“你们是高中毕业吧”?冻冬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虽说是高中生,可我们初、高中一共只上了不到四年,大量时间都用在学工、学农、学军和大批判上了,没学多少东西。”刘原子叹了口气:“唉!一代人啊!最好的时光”!他从床底拉出一个箱子,拿出几本书:“小伙子,我看你是个好学的人,咱俩就像老百姓说的‘蚂蚱叫,蛐蛐咬,都是一块地里的虫’,真投缘。这是我大学的物理和数学书。如果有兴趣,你可以拿去看看。不懂的地方来问我。“你今年十八岁?听说过俄罗斯科学之父罗蒙诺索夫吗”?刘原子又问。冻冬点点头:“小时候看过一本他的传记,特别敬佩他”“对,他就是十八岁才离开家乡那个封闭的小岛,开始接受正规教育,最后成了科学巨匠。读书和学习的乐趣,在于解开自然界或是社会的一个个谜团,这其中的快乐,给个国王也不换”。刘原子半开玩笑地加了一句。冻冬拿着书,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小屋。边走边感慨:像刘原子这样的人,咋会是神经病!他被人误解就是因为他的特立独行,哪怕喂猪也要另辟蹊径。能在农场遇到他,真是莫大的荣幸!离开了刘原子的牲畜王国,冻冬就遇到了另一件棘手的事——室友们又掐上了。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寸。秦奋和张梧东这一对冤家,在学校就是碗大碟小的经常磕碰。下乡后,又被连长乱点鸳鸯谱,阴差阳错地塞进了同一间宿舍。真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所以,他俩的唇枪舌战又在广阔天地开辟了新战场。起源还是因为梧桐树的那双鞋。知道鞋子来之不易,他把“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光荣传统发挥到了极致。虽然这鞋早就让他穿得底和帮分了家,他愣是用两根细绳子捆着,照样让它牢牢跟随自己在农场昂首阔步。在烈日下干了一天活,晚上,那双“臭豆腐号”散发的味道充斥着房间。而梧桐树的床恰巧和秦奋顶头。秦奋被熏得实在受不了,拧着眉毛抗议:“我说梧桐树,宿舍是人们肉体和灵魂的栖息地,不是你那‘臭豆腐号’停泊的港湾。以后脱了鞋,最好把它撂外面”。张梧东躺在床上假寐,听他这么酸文假醋,故意夸张地打着呼噜。秦奋气不过,捏着鼻子就把鞋拎到了门外。梧桐树急了:“蛮子,你手咋恁贱!搁外头丢了我下地穿啥!这个码子的鞋县里可买不着”。“放心吧,你那鞋送人都没人要。谁长那么长的蹄子”。秦奋本来是开玩笑,谁知张梧东一听就炸了:“咋说话呢!你长的才是蹄子呢”!谭晓宁被吵醒了。一看这架势,忙当“和事佬”:“算了,秦奋,你要嫌味儿大,咱俩换个铺睡。要不梧桐树,你的床靠窗,把鞋带系床头上,鞋放窗外,让味儿往外跑”。两个冤家常因为诸如此类的事就干一场,宿舍里经常充满了火药味。每当这时,谭晓宁通常会出来当“灭火器”。要不,这俩人真翻了脸,他夹在中间也难受。一来二去,秦奋用一条数学定理做了总结:咱仨的关系充分证明了三角形的稳定性。“一山不容二虎”,要不是木匠在,我和梧桐树总有一天会闹得两败俱伤。谭晓宁外号叫木匠,源于他从小动手能力就特别强。他爷爷在河北是出了名的细木匠,专为大户人家雕刻花床、首饰盒和梳妆台。六岁那年回老家,他曾亲眼见过爷爷的杰作——一张用柏树籽拼成的梅花桌面,花朵栩栩如生,盛开得活灵活现。爷爷头回见孙子,高兴得不知所措。先抱着狠狠亲一口,弄了他满脸的吐沫星子。然后,就开始为他刻了只狮子当玩具。这林中之王两眼炯炯有神,一口美髯及高耸的卷毛,不怒自威,比动物园的真狮子还神气。这个玩具被谭晓宁带回郑州,在小伙伴中炫耀了好多天。他头回体会到被人仰望和尊重的感觉。下决心长大了就当木匠,而且要做出比爷爷更精巧的木工活。一上学他就参加了学校的航模小组,开始尝试用各种材料组装飞机、大炮和军舰。及至再大点,家里的闹钟和收音机被他拆开又复原了无数遍。学校的各门课程,他都是捏着鼻子听的。只要能完成作业,考试对付及格就行。还美其名曰:“不骑马,不骑牛,骑个毛驴中上游”。实际上,他的成绩从没达到过“中上游”。每次开完家长会,父母都会绿着两张老脸,扬着手中的两样利器——一把秃毛笤帚疙瘩和一只破鞋底子,对着他怒吼:“你小子就是属核桃的,不砸就不知道用功。说吧!是男单、女单、还是男女混合双打”。下乡后,他和张梧东、秦奋一样,延续了自己的爱好。白天在地里忙活,到了晚上,梧桐树抱着从家带的大部头和历史学家一起指点江山,看累了就摇头晃脑地背古诗激扬文字。文革初,老爹把一批书藏到了楼梯角的蜂窝煤后面,躲过了抄家。学校最乱的时侯,他已经把翦伯赞的《中国史纲要》看了若干遍。下乡时,又带了套范文澜的。想比较一下两位历史学家的解读究竟有何区别。秦奋依旧沉浸在他的数学王国里。收了工就趴在那儿和各种数学题较劲儿。下乡前,他和父亲约定:每次写信,爸爸就给他出题。他回信时则寄上自己的答案。父子俩用这种函授方式继续着学习。谭晓宁则在行囊中装进了他的全套家伙什儿,有空儿就敲敲打打。虽不能亲自到前线支援越南、老挝和柬埔寨人民抗击美帝,但他依然在广阔天地的大沙盘上排兵布阵,制作的兵器起码也能装备一个班。麦收打场时,他发现几个农工班长在收集麦秸。一打听,原来当地盛行麦秸编织,俗称“掐草帽辫”。其实这些“草帽辫”,并不只用来做草帽,而是卖到县草编厂,制作成各种草编制品,出口到世界各地。这个伟大的发现让谭晓宁激动不已。劳动休息时,他跟着班长学会了这种手艺。现在正准备把收集到的麦秸浸泡变软,尝试着用草编工艺制作一个军舰模型。三个人兴趣不同,爱好各异,但收工后在宿舍里各自忙碌,互不干扰,乐在其中。冻冬的到来,打破了这里原有的平衡。当连长宣布让冻冬住进来时,张梧东从朝天翘起的鼻孔往外哼了一声。对这个比他们晚半个月下乡,来自不知那所学校,操着口京腔的小子,他甚至懒得用眼皮夹一下。秦奋倒是显示出他一贯的热情。他先张罗着帮冻冬搬完了行李,又去打了一瓶开水,招待这位新室友。趁着打开水,秦奋从连长那儿打听到:冻冬的父亲在一所部队医院当院长。他立马神秘兮兮地把这重大新闻播报给了梧桐树和木匠。蛮子刚说完,梧桐树就把冻冬归了类:不就是个牛哄哄的部队干部子弟吗?这种人他见得多了!学校地处行政区,从小他就和许多省委、省军区的干部子弟同学。这些人家境优越,一个个长得人模狗样的——绝对符合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标准。张梧东把这归结为:许多干部进城后,休了早年在老家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的黄脸婆,重新找了漂亮又有文化的女大学生或小知识分子,遗传基因比较好!文革开始后,这些人身穿现役或早已退役的父母淘汰下来的军装招摇过市。军装洗得越白,样式越老,说明父母的资格越老,级别越高。他们认为天下都是父辈提着脑袋打下的,如今老一辈穿着草鞋进了城,当上了省直的厅、局长,或者在部队弄了个师长、团长的干干,自己天然的根红苗壮,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责无旁贷的接班人。因此,走到哪儿都带着满脸的傲气,看人的时候经常把眼珠子顶在脑门上。说出话从来都是自信满满,在学校爱传播些来自内部的小道消息。实际上,许多人却是不学无术,腹内空空。就说初中时班里那个杜超英吧,就因为她爸是驻豫某部的副司令,平日里在学校颐指气使的,烧包得鼻孔朝天。仿佛脖子上架着的不是脑袋,而是老爹的大檐军官帽。可要论学习......历史课上,老师问三国是指哪三个国家,她愣是把几千年前的魏、蜀、吴,说成了正在抗击美帝国主义的越南、老挝和柬埔寨。看她回答问题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让梧桐树替她臊得恨不能一头钻进学校刚挖好的防空洞。对这类不学无术的干部子弟,张梧东遇见都是侧目而过。表面上颇有点井水河水两不犯的气概,可内心里还真是“背着手尿尿——有点不服(扶)”。这回来的别又是个不知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何许人也的主。梧桐树心里嘀咕着,得先试试他的深浅,不行就设法把他轰出去,或者要求连里调换宿舍。和蛮子住一起就够糟心的了,要是再塞进一位纨绔子弟,还让不让人活了。冻冬住进宿舍的第一个晚上,刚把零碎归置完,坐在床上喘口气,梧桐树就开始了挑衅:“哥们,上学虚报岁数了吧!咋看你这么面嫩啊”!冻冬在收拾床铺时,就隐约感到了这个瘦骨嶙峋的大个子的不友好。他虽然看起来仙风道骨,带给人的气场却寒到极致——板着的那张脸像挂了霜花似的倨傲,一直坐在那儿冷眼旁观。不像另外俩人那么满面春风,嘘寒问暖。现在一张嘴,又带着浓浓的火药味。不过,冻冬并不想探究他为何如此。“人上一百,千奇百怪”。刚住进来,没必要刻意迎合谁,这不是他处事的原则。“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来日方长,“出水才见两腿泥呢”!听他阴阳怪气地发难,冻冬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接了句:“是嫩,别人也这么说。我到现在牙还没出齐呢”!秦奋和谭晓宁一块咧着嘴笑。张梧东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自嘲地也跟着咧咧嘴。第二天下地割麦子,冻冬为受伤的秦奋包扎了伤口,把小蛮子感动得热泪盈眶。张梧东暗自嘀咕,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一手,看来心眼还不错。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三个人发现,新室友干活挺不惜力的,在宿舍里话也不多。晚上收工洗漱完毕,总是抱着本书看。时间稍晚,就会拿张报纸遮挡台灯的光线。不仅举止彬彬有礼,还非常尊重和照顾别人的生活习惯。看起来家教不错,不像个难缠的主。过了两天,秦奋又大惊小怪地发布新闻:“听林南说,冻冬是她妈最得意的学生,在学校就是有名的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学习成绩门门优秀”。张梧东心想:咦,不就是你挥舞镰刀放血的时候,他帮你裹了个脚脖子吗,这么快就被收买了!嘀咕归嘀咕,张梧东最看不上不学无术之辈,对有才华的人则定会高看几眼。头两天,他见冻冬收工后也抱本书,以为这小子和大家不熟,搭不上话,装模作样弄本书排遣下寂寞,顶多也就热闹热闹眼睛。这会儿听秦奋说的有鼻子有眼,而且,林南在学校就是他青眼有加的女生之一,那可不是个轻易夸人的主。既然她也这么说,也许这小子真有两把刷子。他就想找个机会探探虚实。他把秦奋拉到一旁:“我说蛮子,今儿晚上咱会会这小子咋样?你的数理化,我的文史哲,看看这个门门优秀的才子到底啥水平。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走两步”。秦奋点点头。两个冤家第一次摈弃前嫌,结成了战略同盟。吃过晚饭,张梧东看冻冬擦洗完钻进了蚊帐,从枕边抽出一本书。就凑过去文绉绉地来了句:“打扰,能看看你读的是什么书吗”?冻冬合上书,封面上写着《甲申三百年祭》。张梧东一看是郭沫若的史学著作,心中暗喜:看来这小子喜欢文史,就是不知道他的道行有多深。他冲秦奋眨眨眼,蛮子心领神会。然后说:“蛮子、木匠,先把手头的事儿放放,我给你们出个历史题换换脑子。清朝入关后,一共有几个皇帝”?俩人开始掰着手指头算,算了几次,梧桐树都摇头。还唉声叹气地“花椒”他们:“看看,看看!还高中生呢!手指头都用上了!在学校那历史是咋学嘞!大系表都背过没?清朝可是离咱最近的朝代了”。木匠嬉皮笑脸地:“别看我历史总考不及格,可那大系表还真下工夫背过。‘夏、商、周......”。他嘴不打硍地背完,又说:“那次要不是俺爸左右开弓锤了我一顿,我还真就背不下来”。张梧东笑着点点头:“正因为挨了打,所以印象深刻,对吧?背得还真不赖”。说完他又转过头问:“蛮子,数清几个手指头了吗”?秦奋不服气地:“大系表上好像没这,有我也记不住。梧桐树,还是我出个最简单的数学题,让你这榆木疙瘩开开窍吧!这地球上到底有没有直线”?梧桐树一脸狡诈地笑着:“哎,又来了!我说蛮子,你能不能换个新鲜的?咱班男生都被你问遍了,咋,没有一个答案能让你满意”?发完了牢骚,张梧东趁机把皮球踢给了冻冬:“冻冬,说说你的高见吧”!冻冬从书本上抬起头,想了想:“这要看从哪个角度分析。从宏观上看,地球上是不可能有直线的。因为它本身就是个球体,这上面任何两个点连出的线都不可能是绝对平直的。可如果从微观上看,在有限的长度内,某一条线可以忽略它的曲度,就认为它是直的”。听了冻冬的回答,梧桐树一边嘟哝着宏观、微观,一边频频点头:“蛮子,你问的数学问题,人家的答案可有哲学思考呢!学着点儿”。“那清朝入关后有几个皇帝你知道吗”?秦奋忙问。冻冬略一沉吟:“嗷,我算算。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应该是十个吧!如果去掉满洲国的宣统,就是九个”。听冻冬一个不落地说出来,顺序也完全正确,梧桐树不禁又多看了他两眼。就这样,与冻冬的首次交锋后者完胜。秦奋的这道题是他上初中学了平面几何后,老爸为了启发他的思路出的。父亲告诉他,这题看似简单,每个人的理解也不尽相同,可从答案中却能看出个人学养的高低,以及思维的活跃度。自从父亲问过了他,秦奋就经常拿这个问题考身边的同学,答案五花八门。更多的人不屑一顾,说他故弄玄虚。并当场拿出尺子,画了条直线来证明:这是一个神经病出的神经题。后来,爸爸给他详细解释了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不过他是从微积分的角度分析的,秦奋听得似懂非懂。老爸后来说:“等你将来学了高等数学,就会对此类问题有更精确的认识”。迄今为止,他觉得冻冬的回答最浅显易懂,最令人满意。秦奋是个天性热情的人,并经常将他的热情四处挥洒,让身边人受益。自从冻冬用哲学思考答出了他的直线问题,就把冻冬视为知音。大田里的麦子收完、入库后,拖拉机迅速翻整了土地,准备抢农时种晚稻。一连几天,知青们都是从养猪场往大田送粪,灌水浸泡,为插秧做准备。送粪这活通常都是男女搭配,两人一辆车。男生拉,女生在后面推。秦奋去找林南搭档,林南爽快地答应了。这让他的心情顿时如阳光普照。吃过晚饭,秦奋又拿出了父亲的来信。信里的一道证明题他已经琢磨了三天,把头挠得跟雄性狮子似的,可脑子不知那根弦搭错了地方,死活就是不开窍。急得他真想到牲口棚里让老驴帮忙踢上一脚。解不出题,就没法给老爸回信。唉!今天也不知会不会吉星高照。他叹了口气,拿出纸和笔,演算起来。也许是今天被林南照耀了的心情格外好,一张演草纸还没划拉满,突然灵光乍现,找到了问题的瓶颈。没多会儿,答案就出来了。蛮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胜利冲昏了头脑,顿时想不起自己晚饭吃了几个馒头。“啊哈”!他站起身,一边舒展着四肢,一边兴奋地搓着手在屋里打转:“天才啊!这样的天才几千年才能出一个”。谭晓宁正低着头往军舰模型上装炮筒,听蛮子自吹自擂地往头上摞高帽子,呲着牙就傻笑起来。梧桐树看这小子烧包得快冒烟儿了,等不及火光冲天,兜头给他浇了瓢冷水:“我怎么记得说这话的林副统帅已经摔死在温都尔汗了,啥时候又借尸还魂了?真是‘瞎娘抱个秃娃娃,人家不夸自己夸’。吹吧,吹吧!反正吹牛不上税。最好再拿个高音喇叭,让全农场都听到”!冻冬也从书本上抬起头:“天才又做出什么高难度题目了,能不能让我们这些蠢才也开开眼”。听冻冬这么说,秦奋有点不好意思:“你那能算蠢才啊”。然后拿出父亲的信:“我爸给我出了道立体几何的证明题,想考察一下我的空间思维能力。这可是大学才讲的内容。我用了三个晚上才证出来呢”!冻冬没吱声,接过秦奋的题目,拿出纸和笔,低头沉思片刻,刷刷地写了起来。过了大约半个多钟头,他把几张纸递给秦奋:“看看,咱俩证的结果一样吗”?秦奋接过来,狐疑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冻冬,像看着一个怪物。屋子里静悄悄的,梧桐树和木匠都莫名其妙,不知这小子今天是吃错药了还是咋的。冻冬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干嘛这么看着我,眼珠子过年呢”?秦奋这才回过神:“你这种方法是哪儿学的,比我的直观,也简单得多”。“哦,我有个好朋友,妈妈是北师大数学系毕业的。他的数学特好,而且特喜欢立体几何,最爱做证明题。我们在一起讨论过这类题,他用得就是这种方法”。张梧东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蛮子啊,听过这句话吗?叫‘既生瑜,何生亮’。你这道题吭哧了仨晚上,人家冻冬这才多大会儿就证出来了。这就叫‘龙行一步,鳖爬半年’。我看你呀,还得谨遵父母给你起的名字,继续‘勤奋’努力吧”。后面这句俏皮话,是他今天才从二班长那儿学来的。信奉“好记性不如赖笔头”的他,此刻正往自己那个专门搜集俏皮话的小本上记。现学现卖,用到了秦奋身上。还真是量身定做般的鬼斧神工。秦奋一反常态,对梧桐树的贬损充耳不闻。他今天算是见识了山高水长,输得心服口服。真诚地对着冻冬说:“我算知道啥叫天外有天了,你的水平确实比我高”。冻冬则发自内心地说:“和你比,我是‘扁担竖在电杆下——还差一大截呢’。今天也就是碰巧了,做过这类题,要不也不一定证得出来。你一直坚持学数学,张梧东的文史底子也很厚,我以后还要经常向你俩请教呢”!梧桐树显然没料到冻冬会这么说,受宠若惊地摆着手:“不敢,不敢。全班第三。论历史知识,我当仁不让;要论全面发展,我甘拜下风”。“呦,那数一数二的是谁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咱连的女将慕容秋和林南”。“哦!林南是我们周老师的女儿。周老师是特级教师,她的女儿肯定差不了。慕容秋是谁呀”?“就是整天和林南黏在一起的那个。别看她不吭不哈,人家肚子里是真有东西。她文科不比我差,理科和蛮子也有一拼。咱班我就佩服这俩人。语文咱不说,女生的优势项目。可这数理化是男生强项吧,人家慕容秋可一点儿也不比男生差。你说人家咋恁聪明”?张梧东感慨万分地说。“有的女生作文确实不错,不过大多文风比较华丽,写风花雪月还行。要论思想深刻,逻辑严谨,文笔雄辩,语言犀利,恐怕还是男生略胜一筹”。“此言用在林南身上还行,用在慕容秋身上,那只有两个字:差矣”!听冻冬这么说,梧桐树的老夫子劲儿又上来了。“慕容秋她爸就是新闻单位写评论的,也许是受家庭影响吧!高中的时侯,老师就读过她写的鲁迅作品《药》的赏析,还有高尔基《海燕》的读后感。那文章,啧啧!大气!反正我是自愧不如”。秦奋摇摇头:“我还是喜欢林南写的东西。慕容秋的文章是不错,可那文笔,和她这个人一样,硬邦邦,冷冰冰的”。“我看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梧桐树这句话把秦奋说了个大红脸,他愤愤地回了句:“低级趣味”!张梧东之所以这么“疵”秦奋,是因为自从那天林南给他按压了伤口,蛮子就跟着了魔似的经常在宿舍念叨她。冻冬看他俩又要斗,忙打岔:“林南的文章我看过,确实不错,就是文风华丽了点。像什么‘当春风吹拂了你的发梢,小燕子在屋檐下悄声呢喃,燕妈妈看着孩子们那湿漉漉的眼睛’之类,我看可以归为‘婉约派’。照你们的说法,慕容秋大概属于‘豪放派’”。“林南她妈是语文老师,作文写得好!就像慕容秋她爸当记者,舞文弄墨;她妈搞财务,摆弄数字;两样都占全了。所以人家哪门课都好。这都是从根上遗传的。哪像我,俺爸解放前也就上到高小毕业。俺妈在托儿所当保育员,上过几天扫盲班,比那‘睁眼儿瞎’也强不到哪去。所以我那门课都学不好”。木匠开始大发感慨。梧桐树深有同感地叹口气:“可不,俺爸俺妈都在博物馆钻故纸堆,所以我天生缺乏数字细胞。见了那些公式、定理的头就大。要不老百姓咋会说‘啥娘养啥女,啥谷子舂啥米’”。“俺爸在数学系,俺妈在物理实验室,理科一边倒。要不我咋会偏科。这都得从根上找原因”。秦奋也连忙为自己找依据。“不过冻冬,你爸妈不都是大夫吗?你为啥数学语文都好呢?还得说是脑子聪明”。木匠不解地问。冻冬笑了:“我爸是学医的,很早就听他讲过,从解剖或者生理学的角度看,人的智力差别并不大。天才肯定有,但毕竟是少数。父母的兴趣爱好和职业确实会对子女有影响,但这都不是绝对的。就说聪明吧,我爸读过一个著名教育家的书,听听人家是咋解释这俩字的,就知道造字的老祖宗有多聪明了”。冻冬拿出纸和笔,在上面写下这两个字: “聪字左边是耳朵旁,上面这两点像不像人的眼睛?中间有一个口,下面有一个心。而明呢,是日加月。这就是说,老祖宗造这俩字时,特意提醒大家,要想做个聪明人,不仅要用眼睛看,耳朵听,还要开口多问,要用心!而且这样做不能只是一时一事,要日日月月坚持!这才是真聪明,大聪明”。冻冬话音刚落,三个人一起啧啧称奇。“这是我听到的一个聪明人关于聪明的最聪明的解释”。梧桐树感慨地。谭晓宁呲着呀笑了:“你说绕口令呢”!秦奋也咂着嘴:“你说,这俩字咱从小就会写、会认,可从来就没琢磨过它蕴含的道理。冻冬这么一解释,觉得真是贴切”。晚上,秦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想冻冬关于聪明人的高论,再想想人家用半小时就解出自己做了三天的证明题,而自己还恬不知耻地自称天才,羞愧得恨不能找个老鼠洞一头攮进去。他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则寓言:两只青蛙比赛,看谁先数到十。青蛙A按部就班,1,2,3,
4......,青蛙B直奔主题——“俩五”。当然,二者都对,可胜负中显现的是另辟蹊径的智慧。他想,在今晚这次角力中,自己就是青蛙A,而冻冬无疑就是后者。从小学到高中,他在数学上从没遇到过一个真正的对手。这回真让梧桐树说着了——“既生瑜,何生亮”。他越想越沮丧,在某一瞬间甚至想一头往南墙上撞死!可他又心有不甘。林南那么好的姑娘,在自己受伤的时候,勇敢地打破男女界限,为他按压伤口。可自己连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拉过,就这么去了西方“极乐世界”,怎能闭上眼睛。说来也巧,第二天食堂改善生活,林南去帮厨。买饭时,秦奋特意排到了她把守的窗口。林南今天心情不错,在接过秦奋的饭票,递上四个大包子的同时,也顺便递上了自己灿烂的微笑。这笑容来得真是恰逢其时,就像和煦的春风,吹散了笼罩着蛮子心灵的阴霾,使他受宠若惊。他想起两句时髦的歌词:“革命风雷激荡,战士胸有朝阳”。在心里偷偷改为:“姑娘笑容荡漾,小伙充满希望”。就连今天的大包子也觉得格外香。秦奋连夜给父亲回了信,除了附上自己的证明外,还把冻冬的方法也附在后面。很快,他就接到了回音。父亲先对他的进步大加赞赏,接着鼓励他:有这么一位热爱数学的室友,真是一大幸事。以后可以多多切磋交流。蛮子看了信,狠斗了自己曾想自绝于贫下中农的私字一闪念,迅速用革命的乐观主义把自己武装起来——还年轻,来日方长。再说,有冻冬在,毕竟多了一个可以讨论问题的人,比起一个人冥思苦索要幸福多了。从那以后,每当有了解不出的难题,秦奋就可以少有的聊表谦虚:去请教冻冬。当然,冻冬也不是神仙,也有破解不了的难题。每到这时,他就会带着秦奋,一起去找刘原子。刘原子只要进入他的数学世界,就与平时判若两人。他逻辑清晰,推理严谨,滔滔不绝。不仅帮他们答疑解惑,还教他们用不同的方法,从不同的角度去分析和解决问题,让两个人受益匪浅。在和冻冬进行了若干次长谈后,梧桐树也对自己的先入为主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仅凭最初的偏见,差点把冻冬拒之门外,看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反动“血统论”真是害死人那!谭晓宁对数学题和故纸堆都不感兴趣,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手工制作中,麦秸编织手艺突飞猛进。这天,他正聚精会神地往初具雏形的步枪上装准星,起来倒水喝的冻冬瞄了一眼,脱口而出:“这是支AK47吧”!这支枪只有巴掌大,是他用从家带的细铁丝、碎木片和一些麦秆编织物精心打造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枪托、枪管、准星、扳机一样也不少。他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连型号你都看出来了”。这支枪正是他比着《军事爱好者》上的一支AK47照片做的。谭晓宁哪知道,冻冬从小在部队医院长大,接触的无论长辈还是病号全是军人。周末和假期,家里也没断过上门求诊的军人和家属。那些病愈出院的军人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往往会给他带些用炮弹皮,子弹壳制作的武器模型,这使他从小就对各种武器有着浓厚的兴趣。好友陈星和轩辕勇受他的影响,也都成了铁杆“军事迷”。中学时,他们决定效仿革命前辈,到大自然和社会上经风雨,见世面。落实到行动上就是:去邙山脚下的农村搞了一次社会调查;去嵩山顶风冒雨爬了一次三皇寨;并在少林寺的塔林中露宿了一个夜晚。那历时半个月进行社会调查和嵩山露营,完全都是按照军事行动来准备的。冻冬从家拿来了地图和指南针,还有父亲从英国带回的一块怀表。他们三个明确分工:冻冬总负责;陈星负责第二天的调查内容及与被调查人的联络;轩辕负责后勤。仨人每晚对着地图,研究第二天的行动路线。所谓后勤,就是大家把从家里带的钱和粮票集中在一起,由轩辕去老乡家联系搭伙或买干粮,晚上联系住宿。在少林寺塔林中露营的那个夜晚,他们仨就像真正的军人那样,每人还轮流站了两个小时的岗。自从冻冬脱口说出了AK47的型号,木匠再做什么模型就总爱找他当参谋。有时冻冬还利用自己的绘画特长给他画些草图。时间老人最公允,它能证明一切。冻冬住进这间宿舍时间不长,三位室友都对这个新伙伴心悦诚服,暗自庆幸自己找到了知音。宿舍里三角形的格局终于被打破,形成了更加稳定的四边形。除了给男生宿舍带来和谐与稳定,冻冬的到来也给女生宿舍带来了新的话题。一连多少天,林南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得成了话痨。这不,头刚沾上枕头,还没把身子放平,她就又细水长流地说上了。“你知道我妈那班学生有多棒吗?他们学校那一届的聪明脑瓜都被集中做实验了。他们班学习最棒的就是‘三剑客’,我妈经常拿他们写的东西让我看”。“为啥叫‘三剑客’?他们喜欢舞刀弄棒”?慕容秋不解地问。林南笑了:“哪呀,那是班里男生给冻冬他们起的外号。冻冬不用说,那是我妈最器重的。另外那俩,陈星和轩辕勇学习也都特好。他们仨天天粘在一起,所以大家就这么称呼他们。那时候,这仨人经常就突然不见了。走上十天半个月,回来哪门课都不耽误。就咱中学那点儿东西,书发下来没两天,人家自己就看完了”。“他们‘玩失踪’干啥呀?还像红卫兵那样重走长征路,搞大串联”?慕容秋觉得挺奇怪。“有一次据说是去少林寺露营,晚上就住在塔林里。还有一次说是到邙山搞社会调查,吃住都在老乡家,临走还给人家留下钱和粮票。后来,大队支书写了表扬信寄到学校,说他们不光和老乡同吃、同住、同劳动,还给人家治病。嗷,忘了告诉你,冻冬家是祖传的中医,他号脉、开药、针灸、推拿、拔火罐一整套”。“那他们不来上课,也没人管”?“我妈净替他们打掩护。她当着班主任,考勤上做点手脚还不容易。不过这回一去半个月,被其他老师告到了校革委会。本来学校想找事儿的。可人家回来后,给学校交了一份《邙山区某大队生产及农民生存状况调查报告》。详细分析了当地的自然环境、耕作习惯、土地状况、人均产量,最后提出了提高产量的合理化建议。这下革委会的人不吱声了。总不能说人家向毛主席学习,到农村搞社会调查犯错误吧!只好说下不为例”。“能当你妈的学生太幸福了,真羡慕他们。对了,当年你咋没上你妈那学校呢?要不就能和‘三剑客’同学了”?“我妈说,‘医不自治’。医生不会给自己开药方,老师不能教自己的孩子。否则老师和家长的身份混淆,对孩子的成长没好处。再说,我要上了那学校,咋能认识你秋大才女呀”。林南边说,边冲慕容秋做鬼脸。慕容秋瞪了她一眼:“那就不会放在别的老师班里”?“那也不行!我妈当着年级长,别的老师肯定会顾及情面。唉!要不我就能和‘三剑客’同学了,没准还能参加他们的学习小组呢”!“呦,还成立了地下组织呢!是毛泽东、蔡和森的‘新民学会’,还是周恩来、邓颖超的‘觉悟社’,有没有伟大的指导思想和纲领性文件”?林南“扑哧”一声笑了:“什么呀,就是几个人兴趣相投,放学后或者寒暑假凑在一起读书、讨论什么的。我妈让我去听过一次,弄得一头雾水”。“你的水平还一头雾水?太抬举他们了吧!男孩儿也就骑马打仗爬树上房比咱强,要比看书没准还没咱多呢”!慕容秋显然不大服气。“你还真别小看他们。冻冬那天拿了本《原子武器和核武器》,几个人在那儿讨论了半天核裂变、冲击波、核辐射的,反正都跟原子弹有关。我听得云天雾地,不过觉得挺新鲜的”。“哟,还真琢磨着想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呢,撂原子弹选准目标了吗?白宫还是克里姆林宫?不过,要真说这些,咱还真插不上嘴!男的天生就是好战分子,不安分”。“可不。过了会儿,他们又拿出《资本论》,在一起讨论剩余价值学说,这我还能插上两嘴。毕竟咱政治课上还听过几耳朵。可后来,冻冬拿本《黄帝内经》,在那儿边读,边給陈星和轩辕讲。我拿起来翻翻,这书是用医古文写的,好多字我都不认识。可他们仨在那儿阴阳、经络、五行,说得热火朝天”。“看《资本论》可以理解,马列主义经典,他们咋会对《黄帝内经》感兴趣呢”?“冻冬家是祖传中医。其余那俩,陈星他爸也是大夫,轩辕他爸是大学历史系的教授。他们说中医理论,什么天人合一,顺其自然都符合辩证法。读《黄帝内经》不光是为了学医,而是为了学哲学。怎么样,大才女,这下你服了吧!我看你也未必有这两下子!如果你不行,咱农场的女生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些理论书咱以前涉猎不多,真好好读上几本,也未必不能和他们对话”。慕容秋依然倔强。“人家冻冬还有一绝,拿上一盒彩色粉笔,就咱校门口那黑板报,连插图,带文字,全拿!不用打底稿的。你行吗”?林南看慕容秋还嘴硬,又撂出个‘杀手锏’。“嗯,这么说他还真挺能耐!写文字我倒不怕,插图嘛,恐怕得有本参考书,比葫芦画瓢还差不多”。慕容秋看林南叨叨个没完,忙给她泼冷水:“我看今天‘三剑客’举着宝剑,把你的瞌睡虫都给杀死了,你准备说通宵啊!求求你,姑奶奶,能不能等到了明天‘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再听您讲那过去的事情’”。“好啊!你竟敢篡改歌词。‘三剑客’的故事多着呢!得看本姑娘愿不愿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林南意犹未尽地收了口。第二天天还没亮,连长就边敲钟,边大着嗓门喊:“五班、六班今天去南边的稻田洒化肥,男劳力拉,妇女们洒”。这是大家第一次给稻田施肥。女知青每人拿着个脸盆,装上满满一盆化肥,沿着稻田的垅子边走边洒。早晨大家还没什么感觉。等吃过早饭,太阳越升越高,打开袋的尿素在高温炙烤下,发出刺鼻的味道,熏得人头晕恶心。往盆里装化肥时特别刺眼,弄得人人泪流满面。五班的几个男生用架子车把肥料拉到了地头,就坐在树荫下乘凉。看着女生鼻涕眼泪齐飞的狼狈相,在一旁说起风凉话:“呦呦!我们不远万里,翻田埂,越水沟的拉来了肥料,你们不就顺手挥洒几下吗?干嘛委屈得跟林妹妹似的”。忙碌的女知青们,头顶烈日,脚下还要防着蚂蝗,化肥又把大家熏得头重脚轻,泪流满面。听着男生的风凉话,气得咬牙切齿,也顾不上和这些浑小子磨牙。收工的哨子终于吹响了!慕容秋和几个女生跨出稻田,坐在田埂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晕晕乎乎地朝宿舍走。安然边走边恨恨地说:“原想着撒化肥不像插秧,能歇歇腰呢,谁知道这活儿还不如插秧。插秧热点儿、腰疼点儿,躺一晚上就能休息过来。可这化肥熏得我直想吐,饭也不想吃”。林南说:“累半天了,不吃饭咋行!喘口气还得去。今天晚上我接着给你们讲故事,包你们来精神”。“各位客官,今天开讲的题目叫‘三剑客’智斗王麻子”。吃过晚饭,洗漱完毕,刚躺到床上休息,林南就学着说书人的架势,一板一眼地说上了。“王麻子何许人也?他原是学校总务科的勤杂工,整天和缺胳膊少腿的桌子板凳打交道。文革开始,仗着根红苗壮造了反,当上了革委会副主任。复课闹革命开始后,他又非要上讲台”。慕容秋一听就乐了:“勤杂工上讲台?讲咋给桌子安抽屉,椅子装腿儿”?“王麻子是在识字班扫的盲,你想他能认几个字?可‘无知者无畏’呀?人家自告奋勇要讲政治课。说一定要牢牢把握政治方向,不能让资产阶级把下一代领到邪路上。他大概就觉得政治课好讲,每天收音机里,学校大喇叭里的口号多得是,听熟了照着说谁不会。板书写不好还写不坏吗?再说老祖宗发明文字时不是造了好多形声字吗?不认识的连猜带蒙读半边”。“哟,那这人脸皮真够厚的,属于城墙带拐弯型的!他讲课准少不了错别字。有的字读半边恰恰发音就不同”。“可不嘛!那时候不是天天‘早请示,晚汇报’吗?他只要一上讲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谆谆教导就变成了享享教导”。慕容秋端了杯水,刚喝了一口。听林南这么说,笑得她“噗”地一声全给喷了出来。呛得一阵咳嗽。“那跟小学时咱班的‘别字大王’刘胜龙有一拼。一开批斗会,他就举着红丹丹(彤彤)的毛主席语录,控诉刘少奇如何赤果果(裸裸)地反对毛主席。每个字都只念半边”。林南边听边笑着点头:“不错,还有,革命小将要投身到如火如茶(荼)的斗争中去。默写课文就因为默字的距离拉大了点儿,被他念成了黑犬写课文,后来大家不是还把‘黑犬’送给他当了外号吗”?回忆起刘胜龙的“光辉事迹”,两个人忍不住相视大笑。“刘胜龙是小学生,读错字情有可原。可王麻子是老师啊,满嘴错字那不是误人子弟吗”!慕容秋边笑边说。“可不!他的学生们说,他的板书写得像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上课只要会看标点符号就行了,其他基本看不懂”。“真是活受罪”。“这王麻子不光是没文化,那长相搁电影里也绝对是个反面人物。他原名叫王二宝,虽然他从娘胎里溜达出来时琴纳已经发明了牛痘,可那时侯农村谁打预防针啊。很不幸,他8岁那年染上天花。九死一生,从阎王爷那儿爬了回来,却留下了一脸麻子。从此,他的大名就被人忘了,成了王麻子。而且他的麻子长得也与众不同。首先是分布不均匀,左边像星星点灯似的重重叠叠,右边则像种瓜点豆般的三三两两。平时这些麻子并不明显,可他一生气,变成了红脸关公,脸上的高低不平就格外凸显。偏他又是个急脾气,动不动就生气,脸上的缺陷就反复呈现。班里有几个调皮的男生就爱看这一幕,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他发火,弄得政治课上经常充满了火药味。有一次,王麻子在上面错字连篇地读课文,陈星听着实在无聊,就趴桌上给他画了张速写。一下课,他就拿给两个好友看。“呦,这造物主打瞌睡了吧,造别人的时候都是左捏右修的,轮到这位,不耐烦了,顺手抓出一块泥巴,不小心还掉地下了,所以就造出一个大猩猩”。冻冬刚说完,轩辕来了句:“你啥眼神啊!这明明是中国猿人,只不过这只没进化好”。三个人一起坏笑。为了消磨时间,只要是上政治课,他们就偷偷带书在课桌下看。这天,轩辕在农村插队的大哥回来,带了本没皮没毛的《牛虻》。这书轩辕只看了一半,文革开始让造反派抄家给抄走了。他急于知道亚瑟的命运,缠了半天,大哥就是不给他。还说连里一百多知青都在后面排队呢!他准备今晚上不睡觉,熬通宵看完,就因为明天就有人来拿书。第二天一大早,轩辕趁大哥呼呼大睡,偷偷从枕边拿走了这本书,并把它带到了学校。政治课上,王麻子正照本宣科地讲红军的五次反围剿。课文引用毛主席的诗“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被他想当然地用半边读音法念成了“战士指看南亏,更加有有忽忽”。这下听课的同学们不干了。“连毛主席诗词也敢篡改,这是现行反革命行为”。有人高声喊着。更多的人一呼百应,敲桌子、跺地板,教室里乱成了一团。王麻子气急败坏地走下讲台,正要去训斥一个敲桌子的同学,一低头,看到了正在课桌下偷看小说的轩辕勇。轩辕也许是太投入了,等王麻子一把抓走了这本书,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傻了眼。王麻子拿着缴获的战利品,看看扉页上的《牛虻》两个字,只知道不是政治课本,却弄不清这本卷着边,没了皮的破书是什么。他翻了几页,看到一张插图:一个身着长袍,胸前佩戴着十字架的外国老头站在那儿,正用悲悯的眼光注视着身边的孩子......这下他终于明白了,这张图上画的绝对不是工农兵,连中国人都不是。好啊!政治课上竟敢看这种东西,这不是反了天吗!王麻子终于找到了出气筒,把肚子里聚集的所有恶气全撒到了轩辕身上:“你,给我站起来!你们这班同学真不像话!上政治课迟到,接老师话把儿,写其他作业,现在竟然发展到看封资修的东西......这就是典型的不突出政治,想走白专道路”。他絮絮叨叨,东拉西扯地控诉了好半天,言辞激烈,却又语无伦次。颇有点儿像受了委屈的农村小媳妇,在衙门大堂上向青天大老爷陈诉冤情。最后,他抛下两句狠话:“书我没收,下课写份检查交来,不深刻还就不行”。轩辕听着王麻子虚张声势的数落,又可气,又好笑。他腾地站起来,压着一肚子火,不紧不慢地开始反击:“对不起,我是不该在政治课上看别的书。但你说的话我没听明白,啥叫不突出政治,俺现在学啥专业了,你就说我走白专道路”?看轩辕面带笑容,而不是想象中的暴跳如雷,王麻子愣了,这类绵里藏针的问题他从未遇到过。他翻了翻白眼,咽下口唾沫:“政治课上不好好听讲,看乱七八糟的书,就是不突出无产阶级政治。至于专业吗,你们现在还是学生.....”。他眼盯着天花板,绞尽脑汁地不知道在组装什么词语,末了来了句:“这个问题实在不好说清楚”。轩辕依然笑容可掬,语气却步步紧逼:“就是嘛!一个中学生,啥也不懂。想走白专道路也是天方夜谭。因为根本不知道路在何方”。教室里一阵欢呼,同学们都为轩辕的精彩回答而击掌叫好。这时,下课铃响了。轩辕站起身,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地走出教室,留下王麻子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轩辕虽然表面镇静,心里却像起了层倒毛似的腻歪。因为那本书毕竟落到了王麻子手里,而自己也确实是在政治课上看的,这就如同黄鼠狼偷鸡的时候留下了脚印,走到哪儿都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更要命的是时间。这本书是他趁着哥哥睡着,偷拿出来的,哥哥说了,今天就有人来拿书!现在被没收了,这可怎么办?他没了主意,连忙去找两个好友。冻冬和陈星目睹了这场舌战的全过程,为轩辕的镇定自若和口若悬河伸大拇指。可那本书咋办呢?冻冬认为:此时轩辕应以守为攻,争取主动。先拟出检查一份,麻痹对方,然后再设法要回书籍。利用课间十分钟,轩辕笔走龙蛇,很快写好一份检查,痛心疾首地陈述不突出政治的危害性,信誓旦旦地表示绝不再犯此类错误。然后,他们一起去找班主任周老师,也就是我妈。“我妈可是北师大毕业的高材生,当然知道《牛虻》的价值”。林南不无自豪地接着说。吃午饭的时候,我妈端着碗找到了王麻子:“王主任,上午的事儿我都听说了。是这样,我在语文课上布置了一篇作文,让同学们批判封资修的大毒草对他们的毒害。那个轩辕勇找那本外国小说就是当活靶子,写批判文章用的。当然了,他在政治课上准备语文作业肯定不对,啥时候都要首先突出无产阶级政治嘛!刚才,我已经狠狠批评过他了。这不,他检查也交来了。认识还挺深刻的。都是孩子,还要给他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不能一棍子打死不是”!我妈边说,边把检查递给了王麻子。王麻子显然还没消气:“周老师,你们班有几个男生是得好好管管。上政治课不是接话把儿,就是做小动作。今天又看这种封资修的书。这样不突出无产阶级政治是很危险的,发展下去就会被阶级敌人利用”。“说得对!回头我在班里开个会,一定狠狠批评他们。可那书也是借的,这类封资修的大毒草本来都封存了,要不是为了写批判文章,人家也不外借。还不上也是个麻烦事儿。这样吧,书你先给我”。“既然是写大批判文章用,那这《牛亡》我先还你。检查放这儿吧,回头我看看”。就这样,书被要了回来。听王麻子说《牛亡》,书名又是念了半边,慕容秋忍不住笑了:“还是你妈聪明。写批判文章,这借口找得多理直气壮啊!刚才我真替他们捏把汗呢”!林南得意地:“我妈是谁呀!对付他还不是小菜一碟”。“这些事你咋知道的这么清楚,听‘三剑客’说的”?“哪呀!都是我妈在饭桌上给我爸讲的。你没见我妈夸她的得意门生时那个眉飞色舞、满面春风,她老人家可从来没那么夸过我们姊妹!而且她不愧是语文老师,讲这些事的时候,那形容词用的,铺天盖地的。弄得全家人吃饭时‘天女散花’似的笑喷了好几回。“有这样的学生,确实值得你妈骄傲!你没参加他们学习小组真遗憾。要是我,说啥也得厚着脸皮去听听”。“可不是,我肠子都悔青了!我妈倒同意我去,主要是我姥,说一会儿这儿武斗打群架,一会儿那儿抢军帽,晚上出去她不放心。还说女孩子家,和男孩儿在一起招人说闲话。你想,我姥是清朝生的,一辈子围着锅台转,整个一个老封建!我妈也拗不过她!”慕容秋点点头:“不过,你要真参加他们学习小组,‘三剑客’就得改名了。我想想,嗯!就叫‘美女和三个火枪手’吧。把大仲马的作品换个名就行”。“去你的!没正形!还想不想往下听了”。听林南这么说,慕容秋连忙站起来给她倒了杯水:“好好好,请林姑娘润润嗓子,用您美妙的声音继续下回分解”。林南一口气喝了半杯水,又兴致盎然地说开了:“一九七一年是建党五十周年,咱学校组织的文艺汇演,我妈她们学校是开赛诗会。要求每个年级、每个班都要派代表上去朗诵”。赛诗会那天,王麻子也人模狗样地坐在主席台上。冻冬眼珠子一转,在陈星耳边悄悄嘀咕了几句,陈星笑着点点头。冻冬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匆匆写了几句,对前面的人说:“往前传,交给王副主任”。就像咱军训夜行军传口令那样,每个人都拿着纸条说同样的话。很快就传到王麻子手里。他打开一看:“今天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成立五十周年,广大革命师生强烈要求你也朗诵一首诗。以表达对党的无限忠诚和热爱”。这一来,王麻子屁股底下像长了蒺藜,再也坐不住了。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哪会写诗啊!可不朗诵吧,眼看纸条是从那么多人手里传上来的,肯定代表了广大师生的心声。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别人的朗诵,终于从里面摘了几句,记在纸上。这时,一位老师刚刚朗诵完,他忙拽着司仪说了几句。司仪宣布:“革命群众强烈要求校领导带头参加赛诗会。王副主任现场写了首诗,表达他对党的无限热爱。下面,欢迎他朗诵”。陈星和冻冬相视一笑,带头鼓起掌来。听台下有人鼓掌,王麻子兴奋得满脸通红,麻子更像一个个洒落的红豆。他走到台中央,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毛泽东思想闪金光,文革战鼓震天响。党的生日五十岁,全国人民心欢唱”。念完后,他眼巴巴地看着台下,可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啥动静。无论老师还是学生,“仨钱买个李子,谁不知道他的底子”,所以都是在看他的笑话。王麻子不甘心就这么下去,于是开始自由发挥:“今天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成立五十周年,我的心情格外激动。毛主席说过:‘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他老人家的话就是一句顶一万句!这话是对一个外国人说的,名字可长,我也记不住。那个人和白求恩一样,胡子都白了,还不远万里,来支援中国革命......”王麻子刚才念得只能算顺口溜,但毕竟还能听懂。可这话却让多数人的脑子瞬间短了路。谁都知道,毛主席这段话是对安娜.露易丝.斯特朗讲的,她是个女记者,啥时候变成了白胡子老头?等大家反应过来,笑声、嘘声、口哨声把会场搅得像过年的联欢会。慕容秋刚才就被林南的讲述逗得不住的笑,笑疼了肚子拿个枕头垫着。这会儿,听到安娜成了白胡子老头,更是笑得岔了气。她趴在床上,用手点着林南:“哎呦,不行了!我笑岔气了,一会儿你得给我揉肚子”。林南边笑边得意地晃着脑袋:“咋样,我妈的学生厉害吧!告诉你,‘三剑客’绝不是徒有虚名。这回冻冬来了咱农场,以后你就能好好见识见识。他可是这仨人的主心骨”。慕容秋调皮地眨着眼睛:“我看‘三剑客’把你的魂给勾走了!我还是头回听林妹妹这么夸人呢!咱学校也有那么多好学生,也没见谁入过你的法眼”。她突然压低了嗓门:“是不是王子骑着白马光临农场了”。林南脸上现出一丝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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