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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曲里拐弯》(37、38)
笑话 无题

2024-11-26 01:00:00

王胜利因为父亲出了什么问题,被从红卫兵队伍里开除出来。这家伙曾到煤场找过我,想抬煤挣钱。但一看那沉重的煤筐和压弯的扁担,立即就逃之夭夭了。现在,这个倒霉的家伙鼻青眼腫,狼狈不堪,见了我还痛哭流涕。他说他父亲是全世界最好的好人,却被当成坏人,押在单位革命思想学习班里。为此,他们全家受欺负。首先是隔壁街道主任,老找茬挑衅,说是他家的鸡窝盖偏了,占了街道主任她们家的地方。(孔祥宝摄影作品选)革命运动以来,没人检查卫生了,我们这个城市突然养鸡成风,连五层楼的窗台上也吊着鸡笼子。不过,王胜利说他们家的鸡窝根本没占街道主任家一丁点地方——问题不在鸡窝,而是街道主任故意找事。过去王胜利曾和街道主任的儿打过一架,是为买豆腐排队夹馅的纠纷。王胜利把街道主任的儿着实痛打了一顿——那个儿不行,公子哥儿,一打就倒。但这次街道主任外请痞子队的两个小子,很有两下子,把王胜利全家连他妈带他弟全打趴下了。        王胜利越说越气愤,发誓要找几个哥们儿报仇。       我立即也怒火升腾,拍着胸膛要给王胜利出气,什么社会了,还敢这样欺压人!        王胜利愣住,摇晃着歪鼻斜眼的肿脸,他不相信我的能耐。我骂他有眼不识泰山,不用说两个小子,就是一百个小子也不在话下,我武艺高强。        王胜利半信半疑地领着我去他家,一路上不停地诉说那两个小子如何厉害,如何彪形大汉。这更使我勇气倍增,不用说别的,就为在王胜利面前显摆一下,也值得去打这一仗。不知怎么我想到林晓洁,要是她来找我——我绝对可以壮烈牺牲。        街道主任正在家里欢庆胜利,请那两个小子喝酒。王胜利他妈他弟却垂头丧气地躲在屋里不敢吱声。我更气极了,便想法在外面挑衅,把那两个小子引出来。我装作去看王胜利家的鸡窝,那鸡窝已被街道主任她家砸塌了,可从砌砖的印迹上不难看出,确确实实是建偏了,占了街道主任家的地方。不过,我不管这些。此时此刻,王胜利就是把鸡窝建在街道主任家的炕上,我也会认为有道理。        我怒气冲冲地寻找发泄的条件。正巧,在被砸塌的鸡窝上,街道主任压上一个垃圾箱,以示界碑。那垃圾箱不但偏过了王胜利家的地方,还散发着恶臭。我咚地一脚,把垃圾箱踢了个仙女散花,鸡毛蒜皮到处飞飘——于是,战斗开始了。(孔祥宝摄影作品选)那两个小子首先奔出来,果然人高马大,袒露的胸脯上还刺着一盘龙,与刘剑飞一样。我不由一怔,才开始有些认真,也许这两个小子确实有点来头。这时,王胜利全家早吓得跑回家里,还把门关得紧紧的。我前脚虚后脚实,侧身站定;左手散掌右手握拳,抱臂在胸,两眼死盯,决不言语。刘剑飞和我交手对打时,全是这个架式。这个架式极有讲究,侧身是拳门切记的法则,不管打到什么程度,决不能身体正面亮给对方,以防对方暗算下身。另外,这侧立也规范极严。前面的虚脚,脚尖朝对方;后面的实脚打横,摆成丁字步。这种步架稳实,左右前后都不容易跌倒。刘剑飞教我这些路数,相当认真严格。所以打起架来,根本不用想摆什么架式,胳膊腿全自动找好方位。我现在才感到刘剑飞一招一式都要狠练的重要性,他实在是历害。              那两个小子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他们开始并没注意我,而是东张西望地寻找什么。后来发现就是我自己,竟龇牙笑了。这使我倍受污辱,怒气升腾。其中一个眼角有疤痕的小子拤着腰朝我走来,嘴里骂骂咧咧,你他妈的找死呵!……        我的心一下子放实了,打架时拤着腰的家伙全是完蛋货。等他走到近处,我猛地动手——我告诉过你,我是抱臂在胸,这个姿势看起来悠闲自得,实际上暗藏杀机。抱臂并不是随随便便抱臂,左手散掌在上,右手握拳在下。动手时,左臂扬起一掌朝对方打去,其实是虚打,吸引对方的眼神,用劲的是紧跟在后的右手拳。那小子被我突地一掌打慌了,赶紧挥臂抵挡,亮出腋下。我紧跟的一拳掏了个正着,一下把那小子打歪了。但你并不能为此停顿,要一下打个彻底,我接着补上一脚,那小子立即跌倒在地。        另一个小子大吃一惊,吆喝一声扑上来。我一看,这更是个完蛋货。他竞傻乎乎地张开四肢扑过来,整个前身全亮给我,我简直毫不费劲就可以叫他死过去。我没这么干,我有点可怜这个傻货。在他扑过来的一刹时,我往旁边突地一闪,脚下轻轻一搪,稍往上一挑。这一挑的作用是让他脸先抢地,使这小子一半时爬不起来。果然,那小子面孔抢得一塌糊涂,捂着脸嗷嗷叫唤。我发现被我先打倒的那个小子老老实实躺在地上不起来,便过去踢他一下。谁知那小子叫唤得更厉害,连胳膊都不敢动。我才知道我那一拳打得狠了些。                 王胜利全家来了精神头,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一个个得意洋洋地又砸街道主任家的垃圾箱,又放泼地骂街道主任。四周的邻居们都围过来看热闹,并朝我投过来佩服的目光。有一个女孩子简直就直着眼看我,我心下好不快活。街道主任吓跑了,听说去找派出所的警察,但始终没找来。因为派出所也闹革命,分成两派甚至三派,相互打斗,没功夫理别家的事。我对躺在地上的两个小子平静地说,老子就坐在这里等着,你们他妈的去找有能耐的来!我的平静也是刘剑飞教的,他说,拳要狠,声要轻,才有威慑力。        两个小子一口一个大哥地称我,并连连点头表示服气,并想与我交个朋友。我心里好笑极了——他们俩至少比我大三四岁。王胜利全家死活拖我喝酒。我挣脱掉,当着全街的邻居扬长而去。  三天后,姐夫释放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大包袱。我暗暗得意,看来我的拳头绝对有革命的威力。但姐夫说是伟大领袖解放了他——上面下文件,这次革命的矛头是对准一小撮走资派开火,决不能搞群众斗群众。姐夫不断地说,英明啊!英明啊!姐夫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面鲜红的战旗,上面六个金色的大字:“风雷激战斗队”。姐夫说,他们要重整旗鼓,东山再起。姐姐吓坏了,坚决不让姐夫再参加什么战斗。姐夫有些火了,现在是革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你不革命,人家就要革你的命!第二天,姐夫就雄赳赳地走了,带领“风雷激”战斗队去为革命而战。革命派和革命派之间爆发了真正的战争,而且越打越凶,最后动了枪炮。造反派们戴着从军队那儿抢来的钢盔,端着步枪和冲锋枪,威风凛凛。经常有一卡车一卡车的武卫队从街上驶过去。老年人虽然惊慌失措,年轻人却激动万分。姐夫的“风雷激”战斗队越战越勇,将李金贵“云水怒”战斗队打败了,并打出服装厂。现在服装厂的办公大楼上,高高地飘扬着姐夫那天拿给我看的鲜红战旗。    煤场的革命派也打得不可开交,因为风暴战斗队内部出现分裂,发生了严重的观点分歧——有一帮人说应该喊伟大领袖万万岁,有一帮人说应该喊伟大领袖万寿无疆。这样就分化出“万岁派”和“无缰派”。老帽是“万岁派”,被“无缰派”打出煤场,但又顽强地杀回来,却再次被打出去,但又打回来——四进四出。用老帽的话说,绝对林副统帅当年血战东北四平市的战役。由于所有的革命力量都在战斗,为此煤场彻底没人管了。四周的老百姓也被革命弄得胆大包天,他们开始到煤场偷煤。先是小筐小麻袋,后来竟抬着煤筐推着车子干开了。有一个家伙竟开来一辆4吨卡车,明目张胆地装了一卡车亮晶晶的上等原煤,拉回他自己家里去。这家伙还振振有词地说,革命群众都应该来拉煤,否则全运到资本主义国家去了。因为有这革命理论的支持,盗窃煤场简直就成了群众的革命运动。看到煤场遭到空前绝后的洗劫,连关在牛棚里的胖领导都发出革命的愤慨——他抻着脖子从小铁窗里朝外高喊,打倒无政府主义!坚决制止偷盗国家财产的行为!……老帽这一派打胜了,绝对是煤场的司令。为了显示他是真正的革命派,当然要整治煤场出现的混乱,他立即发出严厉的告示,谁胆敢再盗窃煤场的革命财产,打死勿论! 长篇小说《曲里拐弯》(38)但老百姓已经偷红了眼,继续背着麻袋挑着担子推着车子,浩浩荡荡开进煤场。老帽大怒,下令采取革命行动,全体队员手持棍棒保护煤场,但面对不要钱的上等煤块,人们绝对发了疯,前仆后继地往上冲。后来武卫队员开枪,把一个偷煤妇女的肠子打出来,这才刹住偷煤风。老帽很得意,一天晚上,他腰里插着一把手枪到我家,动员我参加他们的武卫队,说是给我个副司令干。姐姐吓坏了,死死抱着我不放,并吓得变了声地喊老帽出去。        我告诉姐姐我不干——其实我绝对想干。我从来没打过枪,腰里掖着手枪不错,随时打个响听听,太有意思了。但在老帽手下干,太窝襄,不用说当副司令,当正司令也不干。那天晚上老帽有点不太高兴,他说你这样年轻,不能在革命大潮中当逍遥派,希望你能严肃地考虑一下——革命不分早晚,造反不分先后,我们“万岁派”广大革命战士盼望你归队!老帽在夜色中跳上军用吉普车,呼啸而去。我脸皮发热,第一次感到老帽比我高大得多。姐姐不相信我,她从早到晚都死死地看住我,连出门买菜买粮也要哀求和叮嘱我一百句才走——她就差没把我绑在她身上。  姐夫不在家,我就与姐姐住在一起。一天夜里,我不知怎么醒来,听到屋外面有嘟嘟念念的说话声。我便跳下床,小心翼翼地挑开门帘。我差点以为我是在做恶梦,因为姐姐正跪在外屋地中间,朝着过去贴灶王爷的墙上磕头。我定睛一看,那墙上挂着我父母的相片,两个老人那灰白色的脸幽幽闪动,真像鬼魂显灵。外屋地的门窗被姐姐用厚毯子塞得严严的。在这激烈的革命时代,干这样的事是大逆不道,要是被革命派知道了,绝对会打倒砸烂,彻底批判。    姐姐嘟念道:保佑业成平安无事,保佑立世弟平安无事,保佑全家平安无事……爸爸妈妈呀,你们显显灵吧,呜呜呜……姐姐开始哭泣。我心里又难受又好笑,姐姐真是愚蠢极了,父母活着时,从来都是生命不死,战斗不止,没过上一天平安的日子,他们死后,有什么能耐保佑我们平安?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吓得姐姐慌忙去摘墙上的相片,跌跌撞撞地不知如何是好。我跑过去,要姐姐进里屋躲着。姐姐却又死死揪住我,她怕我出危险。我告诉姐姐不要紧,我有两下子。姐姐更害怕,死活要我去里屋,外面有她顶着。正在争执不下时,门外响起了姐夫的声音,陈秀兰,是我!        姐姐听到姐夫的声音,浑身一震,倏地变成另一个人。她眼睛一下烧亮,四肢充满活力,像小姑娘一样轻捷地扑到门口。开开门,姐姐和我都吃了一惊,门口站了一大群人,他们都神色严肃地簇拥着姐夫。        姐夫只领两个贴身的青年进来,其余的人似乎在外面放哨。两个青年肩上背着枪,眼光警惕地扫着我。我和姐姐这才惊讶地发现,姐夫脑袋上缠着药布,很像电影里演的革命烈士。姐夫说他马上要走,叫姐姐给他准备些简单的行李。姐姐手忙脚乱地去里屋弄被褥,一面又害怕地问姐夫出了什么事。姐夫说现在革命到了紧要关头,反动的资产阶级走资派猖狂反扑,他们的手段更加狡猾和毒辣,挑动革命群众斗革命群众,并暗地里操纵一派群众组织打另一派群众组织,造成残酷的流血事件。姐夫又说,形势很严重,我们革命派到了真正头可断血可流的时刻。必须拿起武器,文攻武卫,保卫革命造反的胜利果实!姐夫声音低沉而坚定,并有力地挥动一下手臂。        我心里一阵激动,这完全像电影里演的当年搞地下斗争。姐夫又沉痛地说,他们风雷激战斗队本来已牢固地占领了服装厂的革命阵地,但保守派云水怒战斗队联合社会上的反动保守势力进行反扑,据说明天开土坦克攻打。他们风雷激准备决一死战,服装厂大楼已堆满了沙袋石块,誓死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姐姐呜呜地哭了,在众人面前,她不敢劝姐夫不去干革命,只好死死地揪着姐夫的衣襟。姐夫严肃地对姐姐说,干革命不能光考虑个人的安危,为革命牺牲是经常发生的事。现在革命正处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是革命者挺身而出的时刻。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        我没想到大嘴巴姐夫这么勇敢,这么伟大,这么有水平。我浑身热血也跟着沸涌激荡,革命原来是这么了不得的事。我坚定地对姐夫说,我也跟你去保卫革命!        姐姐嘎地止住了哭声,松开姐夫,一把揪住我,浑身打起哆嗦来。        姐夫说我的任务是今晚陪姐姐去海岛他老家躲几个月。因为革命进入武装斗争流血牺牲的时刻,阶级敌人可能对家属下毒手,今晚必须将姐姐转移走。船都准备好了。        外面响起了机枪的排射声。姐姐不敢争辩什么,收拾了一下,拐着个包袱走出门。黑暗里我看见街上布满了岗哨,暗处晃动着鬼鬼祟祟的人影。走到街角处,才看到停着一辆汽车。        司机无声地帮我们安顿坐好,然后发动汽车。姐姐什么也不说也不看,只是死死地揪住我。车开动时,姐夫从窗口递进来一张纸条,说道,上船再看!姐姐惊愣一下,赶紧凑近驾驶棚灯去看那纸条,看了两眼,便呜地哭出声来,并扭动着身子要下车。我紧紧地抱住姐姐胳膊,不让她动弹,司机轰轰隆隆地开动着汽车,对姐姐的举动毫不理会。        船是姐夫老家开来的一条渔船,他们到市里来送鱼,顺便把姐姐和我带回去。船上的渔人似乎全是姐夫的亲戚,这个喊姐姐嫂子,那个喊我小弟。看来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去海岛的真正原因,所以一个个欢天喜地,凑着我们说笑话。        我在扶姐姐下车上船的忙乱中,把姐夫的纸条抓在手里。趁个机会,溜到船尾,就着后桅灯看姐夫写的字——秀兰:如果我牺牲了,你不要难过,应该为我感到自豪,并且坚强地活下去,走革命的路,找一个革命的伴侣。            (孔祥宝摄影作品选)        船尾的螺旋桨轰轰转动,黑乎乎的浪涛扭着劲儿滚涌,我的心充满了悲壮的情感。船头那面,是茫茫的暗夜;船尾却是灯光闪烁的城市。这灯光闪烁的城市渐渐向后退去,抽紧了我的心胸。那里正在进行你死我活的战斗,那里有壮丽的人生,我怎么能离开那里呢?        螺旋桨继续轰轰地转动,像千万个战鼓轰轰敲响,我无论如何也站不稳了,便把纸条掖进鱼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黑乎乎的浪涛一下子拥抱了我,并死死地往回拖我。我知道这是螺旋桨旋转前进带来的吸力,便拼力地手扒脚蹬,摆脱这可怕的吸力。我告诉过你,我的游泳技术很棒,我不但能游出螺旋桨的吸力,而且绝对能游到岸上。虽然渔船离岸已经很远了,我还是奋不顾身地游动。漆黑的夜里,我望着岸边遥远的灯光,两臂有节奏地击水,那灯光渐渐地明亮起来,说明我岸边离越来越近了。我加快速度,像鲅鱼捕食那样向前飞驰,我要尽全力去保护我那革命英雄的姐夫。(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邓刚,原名马全理。曾任辽宁作协副主席,大连作协主席,今为中国作协名誉委员,《人民文学》编委委员,中国海洋大学驻校作家。发表作品数百万字,译成多国文字,并多次获全国及省市优秀奖。作品改编成影视剧本《站直喽,别趴下》、《狂吻俄罗斯》、《澳门雨》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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