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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撒哈拉的故事(9-12)
小说 故事

2021-09-10 01:00:00

书香大洼点击关注我们吧   荒山之夜 那天下午荷西下班后,他并没有照例推门进来,只留在车上按喇叭,音如“三毛,三毛。”于是我放下了正在写着玩的毛笔字跑去窗口回答他。    “为什么不进来?”我问他。    “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化石的小乌龟和贝壳,你要去吗?”我跳了起来,连忙回答:“要去,要去。”    “快出来!”荷西又在叫。    “等我换衣服,拿些吃的东西,还有毯子。”我一面向窗口叫,一面跑去预备。    “快点好不好,不要带东西啦!我们两三小时就回来。”我是个急性人,再给他一催,干脆一秒钟就跑出门来了。身上穿了一件布的连身裙拖到脚背,脚上穿了一双拖鞋,出门时顺手抓了挂在门上的皮酒壶,里面有一公升的红酒。这样就是我全部的装备了。    “好了,走吧!”我在车垫上跳了一跳满怀高兴。“来回两百四十多里,三小时在车上,一小时找化石,回来十点种正好吃晚饭。”荷西正在自言自语。    我听见来回两百多里路,不禁望了一下已经偏西了的太阳,想对荷西抗议。但是此人自从有了车以后,这个潜伏性的“恋车情结”大发特发,又是个O型人,不易改变,所以我虽然觉得黄昏了还跑那么远有点不妥,但是却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    一路上沿着公路往小镇南方开了二十多公里,到了检查站路就没有了,要开始进入一望无际的沙漠。    那个哨兵走到窗口来看了看,说着:“啊,又是你们,这个时候了还出去吗?”    “不远,就在附近三十公里绕圈子,她要仙人掌。”荷西说完了这话开了车子就跑。    “你为什么骗他?”我责问他。    “不骗不给出来,你想想看,这个时间了,他给我们去那么远?”    “万一出事了,你给他的方向和距离都不正确,他们怎么来找我们?”我问他。    “不会来找的,上次几个嬉皮怎么死的?”他又提令人不舒服的事,那几个嬉皮的惨死我们是看到的。    已经快六点种了,太阳虽然挂下来了,四周还是明亮得刺眼,风已经刮得有点寒意了。    车子很快的在沙地上开着,我们沿着以前别人开过的车轮印子走。满辅碎石的沙地平坦地一直延伸到视线及不到的远方。海市蜃楼左前方有一个,右前方有两个,好似是一片片绕着小树丛的湖水。    四周除了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死寂的大地像一个巨人一般躺在那里,它是狰狞而又凶恶的,我们在它静静展开的躯体上驶着。    “我在想,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在这片荒原里。”我叹口气望着窗外说。    “为什么?”车子又跳又冲的往前飞驰。    “我们一天到晚跑进来扰乱它,找它的化石,挖它的植物,捉它的羚羊,丢汽水瓶、纸盒子、脏东西,同时用车轮压它的身体。沙漠说它不喜欢,它要我们的命来抵偿,就是这样——呜、呜——。”我一面说,一面用手做出掐人脖子的姿势。荷西哈哈大笑,他最喜欢听我胡说八道。    这时我将车窗全部摇上来,因为气温已经不知不觉下降了很多。    “迷宫山来了。”荷西说。    我抬起头来往地平线上极力望去,远处有几个小黑点慢慢地在放大。那是附近三百里内唯一的群山,事实上它是一大群高高的沙堆,散布在大约二、三十里方圆的荒地上。    这些沙堆因为是风吹积成的,所以全是弧形的,在外表上看去一模一样。它们好似一群半圆的月亮,被天空中一只大怪手抓下来,放置在撒哈拉沙漠里,更奇怪的是,这些一百公尺左右高的沙堆,每一个间隔的距离都是差不多的。人万一进了这个群山里,一不小心就要被迷住失去方向。我给它取名叫迷宫山。    迷宫山越来越近了,终于第一个大沙堆耸立在面前。“要进去啊?”我轻轻的说。    “是,进去后再往右边开十五里左右就是听说有化石的地方。”    “快七点半多了,鬼要打墙了。”我咬咬嘴唇,心里不知怎的觉得不对劲。    “迷信,那里来的鬼。”荷西就是不相信。    此人胆大粗心,又顽固如石头,于是我们终于开进迷宫山里去绕沙堆了。太阳在我们正背后,我们的方向是往东边走。    迷宫山这次没有迷住我们,开了半小时不到就跑出来了。再往前去沙地里完全没有车印子,我们对这一带也不熟悉;更加上坐在一辆完全不适合沙漠行驶的普通汽车里,心情上总很没有安全感。荷西下车来看了一看地。    “回去吧!”我已完全无心找化石了。    “不回去。”荷西完全不理会我,车子一跳又往这片完全陌生的地上继续开下去。    开了两三里路,我们前面现出了一片低地,颜色是深咖啡红的,那片地上还罩了一层淡灰紫色的雾气。几千万年以前此地可能是一条很宽的河。    荷西说:“这里可以下去。”车子慢慢顺着一大片斜坡滑下去,他将车停住,又下车去看地,我也下车了,抓起一把土来看,它居然是湿泥,不是沙,我站了一下,想也想不通。“三毛,你来开车,我在前面跑,我打手势叫停,你就不要再开了。”    说完荷西就开始跑起来。我慢慢发动车子,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怎么样?”他问我。    “没问题。”我伸出头去回答他。    他越跑离我越远,然后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跑,同时双手挥动着,叫我前进。    这时我看见荷西身后的泥土在冒泡泡,好像不太对,我赶紧煞车向他大叫:“小心,小心,停——”    我打开车门一面叫一面向他跑去,但是荷西已经踏进这片大泥沼里去了,湿泥一下没到他的膝盖,他显然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看,又踉跄的跌了几步,泥很快的没到了他大腿,他挣扎了几步,好似要倒下去的样子,不知怎的,越挣扎越远了,我们之间有了很大一段距离。    我张口结舌的站在一边,人惊得全身都冻住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眼前的景象是千真万确的啊!这全是几秒钟内发生的事情。    荷西困难地在提脚,眼看要被泥沼吃掉了,这时我看见他右边两公尺左右好似有一块突出来的石头,我赶紧狂叫:“往那边,那边有块石头。”    他也看见石块了,又挣扎着过去,泥已经埋到他的腰部了。我远远的看着他,却无法替他出力,急得全身神经都要断了,这好似在一场恶梦里一样。    看见他双手抱住了泥沼内突出来的大石块,我方醒了过来,马上跑回车内去找可以拉他过来的东西,但是车内除了那个酒壶之外,只有两个空瓶子和一些《联合报》,行李箱内有一个工具盒,其它什么也没有。    我又跑回泥沼边去看看荷西,他没有作声,呆呆的望着我。    我往四处疯狂的乱跑,希望在地上捡到一条绳子,几块木板,或者随便什么东西都好。但是四周除了沙和小石子之外,什么也没有。    荷西抱住石块,下半身陷在泥里,暂时是不会沉下去了。“荷西,找不到拉你的东西,你忍一下。”我对他叫着,我们之间大约有十五公尺。    “不要急,不要急。”他安慰我,但是他声音都变了。    四周除了风声之外就是沙,镑镑的在空气中飞扬着。前面是一片广大的泥沼,后面是迷宫山,我转身去望太阳,它已经要落下去了。再转身去看荷西,他也正在看太阳。夕阳黄昏本是美景,但是我当时的心情却无法欣赏它。寒风一阵阵吹过来,我看看自己单薄的衣服,再看看泡在稀泥里的荷西,再回望太阳,它像独眼怪人的大红眼睛,正要闭上了。    几小时之内,这个地方要冷到零度,荷西如果无法出来,就要活活被冻死了。    “三毛,进车里去,去叫人来。”他对我喊着。“我不能离开你。”我突然情感激动起来。    前面的迷宫山我可以看方向开出去,但是从迷宫山开到检查站,再去叫人回来,天一定已经黑了。天黑不可能再找到迷宫山回到荷西的地方,只有等天亮,天亮时荷西一定已经冻死了。    太阳完全看不见了,气温很快的下降,这是沙漠夜间必然的现象。    “三毛,到车里去,你要冻死了。”荷西愤怒的对我叫着,但是我还是蹲在岸边。    我想荷西一定比我冻得更厉害,我发抖发得话也不想讲,荷西将半身挂在石块上,只要他不动,我就站起来叫他:“荷西,荷西,要动,转转身体,要勇敢——”他听见我叫他,就动一下,但是要他在那个情形下运动也是太困难了。天已经变成鸽灰色,我的视线已经慢慢被暮色弄模糊了。我的脑筋里疯狂的挣扎,我离开他去叫人,冒着回不来救他的危险,还是陪着他一同冻死。    这时我看见地平线上有车灯,我一愣,跳了起来,明明是车灯嘛!在很远很远,但是往我这个方向开来。我大叫:“荷西,荷西,有车来。”一面去按车子的喇叭,我疯了似的按着喇叭,又打开车灯一熄一亮吸引他们的注意,然后又跳到车顶上去挥着双手乱叫乱跳。    终于他们看到了,车子往这边开来。    我跳下车顶向他们跑去,车子看得很清楚了,是沙漠跑长途的吉普车,上面装了很多茶叶木箱,车上三个沙哈拉威男人。    他们开到距离我快三十公尺处便停了车,在远处望着我,却不走过来。    我当然明白,他们在这荒野里对陌生人有戒心,不肯过来。于是我赶快跑过去,他们正在下车。我们的情形他们可以看得很清楚,天还没有完全黑。    “帮帮忙,我先生掉在泥沼里了,请帮忙拖他上来。”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他们面前满怀希望的求着。    他们不理我,却用土话彼此谈论着,我听得懂他们说:“是女人,是女人。”    “快点,请帮帮忙,他快冻死了。”我仍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我们没有绳子。”其中的一个回答我,我愣住了,因为他的口气拒人千里之外。    “你们有缠头巾,三条结在一起可以够长了。”我又试探的建议了一句。我明明看见车上绑木箱的是大粗麻绳。“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救他,奇怪。”    “我……”我想再说服他们,但是看见他们的眼神很不定,不怀好意的上下打量着我,我便改口了。    “好,不救也没法勉强,算了。”我预备转身便走,荒山野地里碰到疯子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正要走,这三个沙哈拉威人其中的一个突然一扬头,另外一个就跳到我背后,右手抱住了我的腰,左手摸到我胸口来。    我惊得要昏了过去,本能的狂叫起来,一面在这个疯子铁一样的手臂里像野兽一样的又吼又挣扎,但是一点用也没有。他扳住我的身体,将我转过去面对着他,将那张可怕的脸往我凑过来。    荷西在那边完全看得见山坡上发生的情形,他哭也似的叫着:“我杀了你们。”    他放开了石头预备要踏着泥沼拚出来,我看了一急,忘了自己,向他大叫:“荷西,不要,不要,求求你——”一面哭了出来。    那三个沙哈拉威人给我一哭全去注意荷西了,我面对着抱着我的疯子,用尽全身的气力,举起脚来往他下腹踢去,他不防我这致命的一踢,痛叫着蹲下去,当然放开了我。我转身便逃,另外一个跨了大步来追我,我蹲下去抓两把沙子往他眼睛里撒去,他两手蒙住了脸,我乘这几秒钟的空档,踢掉脚上的拖鞋,光脚往车子的方向没命的狂奔。    他们三个没有跑步来追,他们上了吉普车慢慢的往我这儿开来。    我想当时他们一定错估了一件事情,以为只有荷西会开车,而我这样乱跑是逃不掉的,所以用车慢慢来追我。我跳进车内,开了引擎,看了一眼又留在石块边的荷西,心里像给人鞭打了一下似的抽痛。    “跑,跑,三毛,跑。”荷西紧张的对我大叫。    我没有时间对他说任何话,用力一踏油门。车子跳了起来,吉普车还没到,我已冲上山坡飞也似的往前开去。吉普车试着挡我,我用车好似“自杀飞机”一样去撞它。他们反而赶快闪开了。    油门已经踏到底了,但是吉普车的灯光就是避不掉,他们咬住我的车不放过我,我的心紧张得快跳出来,人好似要窒息了一样喘着气。    我一面开车,一面将四边车门都按下了锁,左手在座垫背后摸索,荷西藏着的弹簧刀给我握到了。    迷宫山来了,我毫不考虑的冲进去,一个沙堆来了,我绕过去,吉普车也跟上来,我疯狂的在这些沙堆里穿来穿去,吉普车有时落后一点,有时又正面撞过来,总之无论我怎么拚命乱开,总逃不掉它。    这时我想到,除非我熄了自己的车灯,吉普车总可以跟着我转,万一这样下去汽油用完了,我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儿,我发狠将油门拚命踏,绕过半片山,等吉普车还没有跟上来,我马上熄了灯,车子并没有减速,我将驾驶盘牢牢抓住,往左边来个紧急转弯,也就是不往前面逃,打一个转回到吉普车追来后面的沙堆去。    弧形的沙堆在夜间有一大片阴影,我将车子尽量靠着沙堆停下来,开了右边的门,从那里爬出去,离车子有一点距离,手里握着弹簧刀,这时我多么希望这辆车子是黑色的,或者咖啡色、墨绿色都可以,但是它偏偏是辆白色的。    我看见吉普车失去了我的方向,它在我前面不停的打着转找我,它没有想到我会躲起来,所以它绕了几圈又往前面加速追去。    我沿着沙地跑了几步,吉普车真的开走了,我不放心怕它开回来,又爬到沙堆顶上去张望,吉普车的灯光终于完全在远处消失了。    我滑下山回列车里去,发觉全身都是冷汗,眼前一波一波的黑影子涌上来,人好似要呕吐似的。我又爬出车子,躺在地上给自己冻醒,我绝不能瘫下来,荷西还留在沼泽里。    又等了几分钟,我已完全镇静下来了。看看天空,大熊星座很明亮,像一把水杓似的挂在天上,小熊星在它下面,好似一颗颗指路的钻石,迷宫山在夜间反而比日正当中时容易辨认方向。    我在想,我往西走可以出迷宫,出了迷宫再往北走一百二十里左右,应该可以碰到检查站,我去求救,再带了人回来,那样再快也不会在今夜,那么荷西——他——我用手捂住了脸不能再想下去。    我在附近站了一下,除了沙以外没有东西可以给我做指路的记号,但是记号在这儿一定要留下来,明天清早可以回来找。    我被冻得全身剧痛,只好又跑回到车里去。无意中我看见车子的后座,那块座垫是可以整个拆下来的啊,我马上去开工具箱,拿出起子来拆螺丝钉,一面双手用力拉座垫,居然被我拆下来了。    我将这块座垫拖出来,丢在沙地上,这样明天回来好找一点。我上车将车灯打开来,预备往检查站的方向开去,心里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要感情用事,开回去看荷西不如找人来救他,我不是丢下了他。    车灯照着沙地上被我丢在一旁的大黑座垫,我已经发动车子了。    这时我像被针刺了一下,跳了起来,车垫那么大一块,又是平的,它应该不会沉下去。我兴奋得全身发抖,赶快又下去捡车垫,仍然将它丢进后座。掉转车头往泥沼的方向开去。    为了怕迷路,我慢慢的沿着自己的车印子开,这样又绕了很多路,有时又完全找不到车印,等到再开回到沼泽边时,我不敢将车子太靠近,只有将车灯对着它照去。泥沼静静的躺在黑暗中,就如先前一样,偶尔冒些泡泡,泥上寂静一片,我看不见荷西,也没有那块突出来的石头。“荷西,荷西——”我推开车门沿着泥沼跑去,口里高叫着他的名字。但是荷西真的不见了。我一面抖着一面像疯子一样上下沿着泥沼的边缘跑着,狂喊着。    荷西死了,一定是死了,恐怖的回声在心里击打着我。我几乎肯定泥沼已经将他吞噬掉了。这种恐惧令人要疯狂起来。我逃回到车里去,伏在驾驶盘上抖得像风里的一片落叶。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很微弱的声音在叫我——“三毛——三毛——”我慌张的抬起头来找,黑暗中我看不到什么,打开车灯,将车子开动了一点点,又听清楚了,是荷西在叫我。我将车开了快一分钟,荷西被车灯照到了,他还是在那块石头边,但是我停错了地方,害得空吓一场。“荷西,撑一下,我马上拉你出来。”    他双手抱住石块,头枕在手臂里,在车灯下一动也不动。    我将车垫拉出来,半拖半抱的往泥沼跑下来,跑到湿泥缠我小腿的地方,才将这一大块后车座垫用力丢出去,它浮在泥上没有沉下去。    “备胎!”我对自己说,又将备胎由车盖子下拖出来。跑到泥沼边,踏在车垫上,再将备胎丢进稀泥里,这样我跟荷西的距离又近了。    冷,像几百只小刀子一样的刺着我,应该还不到零度,我却被冻得快要倒下去了。我不能停,我有许多事要赶快做,我不能缩在车里。    我用千斤顶将车子右边摇起来,开始拆前轮胎。快,快,我一直催自己,在我手脚还能动以前,我要将荷西拉出来。    下了前胎,又去拆后胎,这些工作我平日从来没有那么快做好过,但是这一次只有几分钟全拆下来了。我看看荷西,他始终动也不动的僵在那儿。    “荷西,荷西。”我丢一块手掌大的小石块去打他,要他醒,他已经不行了。    我抱着拆下的轮胎跑下坡,跳过浮着的车垫,备胎,将手中的前胎也丢在泥里,这样又来回跑了一次,三个车胎和一个座垫都浮在稀泥上了。    我分开脚站在最后一个轮胎上,荷西和我还是有一段距离,他的眼神很悲哀的望着我。    “我的衣服!”我想起来,我穿的是长到地的布衣服,裙子是大圆裙。我再快速跑回车内,将衣服从头上脱下来,用刀割成四条宽布带子,打好结,再将一把老虎钳绑在布带前面,抱着这一大堆带子,我飞快跑到泥沼的轮胎上去。“荷西,喂,我丢过来了,你抓好。”我叫荷西注意,布带在手中慢慢被我打转。一点一点放远,它还没有跌下去,就被荷西抓住了。    他的手一抓住我这边的带子,我突然松了口气,跌坐在轮胎上哭了起来,这时冷也知道了。饿也知道了,惊慌却已过去。    哭了几声,想起荷西,又赶快拉他,但是人一松懈,气力就不见了,怎么拉也没见荷西动。    “三毛,带子绑在车胎上,我自己拉。”荷西哑着声音说。    我坐在轮胎上,荷西一点一点拉着带子,看他近了,我解开带子,绑到下一个轮胎给他再拉近,因为看情形,荷西没有气力在轮胎之间跳上岸,他冻太久了。    等荷西上了岸,他马上倒下去了。我还会跑,我赶紧跑回车内去拿酒壶,这是救命的东西,灌下了他好几口酒,我急于要他进车去,只有先丢下他,再去泥里捡车胎和车垫回来。    “荷西,活动手脚,荷西,要动,要动——”我一面装车轮一面回头对荷西喊,他正在地下爬,脸像石膏做的一样白,可怖极了。    “让我来。”他爬到车边,我正在扭紧后胎的螺丝帽。“你去车里,快!”我说完丢掉起子,自己也爬进车内去。    我给荷西又灌了酒,将车内暖气开大,用刀子将湿裤筒割开,将他的脚用我的割破的衣服带子用力擦,再将酒浇在他胸口替他擦。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他的脸开始有了些血色,眼睛张开了一下又闭起来。    “荷西,荷西。”我轻轻拍打他的脸叫着他。    又过了半小时,他完全清醒了,张大着眼睛,像看见鬼一样的望着我,口中结结巴巴的说:“你,你……。”“我,我什么?”我被他的表情吓了一大跳。    “你——你吃苦了。”他将我一把抱着,流下泪来。“你说什么,我没有吃苦啊!”我莫名其妙,从他手臂里钻出来。    “你被那三个人抓到了?”他问。    “没有啊!我逃掉了,早逃掉了。”我大声说。“那,你为什么光身子,你的衣服呢?”    我这才想到我自己只穿着内衣裤,全身都是泥水。荷西显然也被冻了,也居然到这么久之后才看见我没有穿衣服。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躺在一旁,他的两只腿必须马上去看医生,想来是冻伤了。夜已深了,迷宫山像鬼魅似的被我丢在后面,我正由小熊星座引着往北开。    “三毛,还要化石么?”荷西呻吟似的问着我。“要。”我简短的回答他。“你呢?”我问他。“我更要了。”“什么时候再来?”    “明天下午。” 天 梯 对于开车这件事情,我回想起来总记不得是如何学会的。很多年来,旁人开车,我就坐在一边专心的用眼睛学,后来有机会时,我也摸摸方向盘,日子久了,就这样很自然的会了。    我的胆子很大,上了别人的车,总是很客气的问一声主人:“给我来开好吧?我会很当心的。”    大部份的人看见我如此低声下气的请求,都会把车交给我。无论是大车、小车、新车、旧车,我都不辜负旁人的好意,给他好好的开着,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这些交车给我的人,总也忘了问我一个最最重要的问题,他们不问,我也不好贸然的开口,所以我总沉默的开着车子东转西转。    等到荷西买了车子,我就爱上了这匹“假想白马”,常常带了它出去在小镇上办事。有时候也用白马去接我的“假想王子”下班。    因为车开得很顺利,也从来没有人问起我驾驶执照的事情,我不知不觉就落入自欺心理的圈套里去,固执的幻想着我已是个有了执照的人。    有好几次,荷西的同事们在家里谈话,他们说:“这里考执照,比登天还难,某某人的太太考了十四次还通不过笔试,另外一个沙哈拉威人考了两年还在考路试。”    我静听着这种可怕的话题,一声也不敢吭,也不敢抬头。但是,我的车子还是每天悄悄的开来开去。    登天,我暂时还不想去交通大队爬梯子。    有一天,父亲来信给我,对我说:“驾驶执照乘着在沙漠里有空闲,快去考出来,不要这么拖下去。”    荷西看见家信,总是会问:“爸爸妈妈说什么?”我那天没提防,一漏口就说:“爸爸说这个执照啊可不能再赖下去了。”    荷西听了嘿嘿得意冷笑,对我说:“好了,这次是爸爸的命令,可不是我在逼你,看你如何逃得掉。”    我想了一下,欺骗自己,是心甘情愿,不妨碍任何人。但是,如果一面无照开车同时再去骗父亲,我就不愿意。以前他从不问我开车,所以不算欺骗他。    考执照,在西班牙是一定要进“汽车学校”去学,由学校代报名才许考。所以就算已经会开了,还得去送学费。    我们虽然住在远离西班牙本土的非洲,但是此地因为是它的属地,还是沿用西班牙的法律。    我答应去进汽车学校的第二日,荷西就向同事们去借了好几本不同学校的练习试卷,给我先看看交通规则。    我实在很不高兴,对他说:“我不喜欢念书。”荷西奇怪的说:“你不是一天到处像山羊一样在啃纸头,怎么会不爱念书呢?”    他又用手一指书架说:“你这些书里面,天文、地理、妖魔鬼怪、侦探言情、动物、哲学、园艺、语文、食谱、漫画、电影、剪裁,甚至于中药秘方、变戏法、催眠术、染衣服……混杂得一塌糊涂,难道这一点点交通规则会难倒你吗?”我叹了口气,将荷西手里薄薄几本小书接过来。    这是不同的,别人指定的东西,我就不爱去看它。    过了几日,我带了钱,开车去驾驶学校报名上课。    这个“撒哈拉汽车学校”的老板,大概很欣赏自己的外表,他穿了不同的衣服,拍了十几张个人的放大彩色照片,都给挂在办公室里,一时星光闪闪,好像置身在电影院里一样。    柜台上挤了一大群乱哄哄的沙哈拉威男人,生意兴隆极了。学车这事,在沙漠是大大流行的风气,多少沙漠千疮百孔的帐篷外面,却停了一辆大轿车。许多沙漠父亲,卖了美丽的女儿,拿来换汽车。对沙哈拉威人来说,迈向文明唯一的象征就是坐在自己驾驶的汽车里。至于人臭不臭,是无关紧要的。    我好不容易在这些布堆里挤到柜台旁,刚刚才说出我想报名,就看见原来我右边隔着一个沙哈拉威人,竟然站着两个西班牙交通警察。    我这一吓,赶紧又挤出来,逃到老远再去看校长的明星照片。    从玻璃镜框的反光里,我看见其中一个警察向我快步走过来。    我很镇静,动也不动,专心数校长衬衫上的扣子。这个警察先生,站在我身边把我看了又看,终于开口了。他说:“小姐,我好像认识你啊!”    我只好回过身来,对他说:“真对不起,我实在不认识你。”他说:“我听见你说要报名学车,奇怪啊!我不止一次看见你在镇上开了车各处在跑,你难道还没有执照吗?”我一看情况对我很不利,马上改口用英文对他说:“真抱歉,我不会西班牙文,你说什么?”    他听我不说他的话,傻住了。    “执照!执照!”他用西班牙文大叫。    “听不懂。”我很窘的对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这个警察跑去叫来他的同事,指着我说:“我早上还亲眼看见她把车开到邮局门口去,就是她,错不了,她原来现在才来学车,你说我们怎么罚她?”    另外一个说:“她现在又不在车上,你早先怎么不捉她。”“我一天到晚看见她在开车,总以为她早有了执照,怎么会想到叫她停下来验一下。”    他们讲来讲去把我忘掉了,我赶快转身再挤进沙哈拉威人的布堆里去。    我很快的弄好了手续,缴了学费,通知小姐给我同时就弄参加考试的证件,我下下星期就去考。    弄清了这些事情,手里拿着学店给我的交通规则之类的几本书,很放心的出了大门。    我打开车门,上车,发动了车子,正要起步时,一看后望镜,那两个警察居然躲在墙角等着抓我。    我这又给一吓,连忙跳下车来,丢下了车就大步走开去。等荷西下班了,我才请他去救白马回来。    我学车的时间被安排在中午十二点半,汽车学校的设备就是在镇外荒僻的沙堆里修了几条硬路。    我的教练跟我,闷在小车子里,像白老鼠似的一个圈一个圈的打着转。    正午的沙漠,气温高到五十度以上,我的汗湿透了全身,流进了眼睛,沙子在脸上刮得像被人打耳光,上课才一刻钟,狂渴和酷热就像疯狗一样咬着我不放。    教练受不了热,也没问我,就把上衣脱下来打赤膊坐在我旁边。    学了三天车,我实在受不了那个疯热,请教练给我改时间,他说:“你他妈的还算运气好,另外一个太太排到夜间十一点上课,又冷又黑,什么也学不会。你他妈的还要改时间。”    说完这话,他将滚烫的车顶用力一打,车顶啪一下塌下去一块。    这个教练实在不是个坏人,但是要我以后的十五堂课,坐在活动大烤箱里,对着一个不穿上衣的人,我还是不喜欢,而且他开口就对我说三字经,我也不爱听。    我沉吟了一下,对他说:“您看这样好吗?我把你该上的钟点全给你签好字,我不学了,考试我自己负责。”他一听,正合心意,说:“好啊!我他妈的给你放假,我们就算了,考试再见面。”    临别他请我喝了一瓶冰汽水算庆祝学车结束。    荷西听见我白送学费给老师,又不肯再去了,气得很,逼了我去上夜课,他说去上交通规则课,我们的学费很贵,要去念回本钱来。    我去上了第一次的夜课。    隔壁沙哈拉威人的班,可真是怪现象,大家书声朗朗,背诵交通规则,一条又一条,如醉如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认真的沙哈拉威人。    我们这西班牙文班,小猫三只四只,学生多得是,上课是不来听的。    我的老师是一个很有文化气息的瘦高小胡子中年人,他也不说三字经,文教练跟武教练硬是不相同。    我坐定了位子,老师就上来很有礼的请教中国文化,我教了他一堂课,还把我们的象形文字画了好多个出来给他讲解。    第二日我一进教室,这个文教练马上打开一本练习簿,上面写满了中国字——人人人天天天……。    他很谦虚的问我:“你看写得还可以吗?还像吧?”我说:“写得比我好。”    这个老师一高兴,又把我拿来考问。问孔子,问老子,这巧问到我的本行,我给他答得头头是道,我又问他知不知道庄子,他又问我庄子不是一只蝴蝶儿吗?    一小时很快的过去了,我想听听老师讲讲红绿灯,他却奇怪的问我:“你难道有色盲吗?”    等这个文教练把我从五千年的“时光隧道”里放出来时,天已经冰冷透黑了。    到了家赶快煮饭给等坏了的荷西吃。    “三毛,卡车后面那些不同的小灯都弄清楚了吗?”我说:“快认清了,老师教得很好。”    等荷西白天去上班了,我洗衣,烫衣,铺床,扫地,擦灰,做饭,打毛线,忙来忙去,身边那本交通规则可不敢放松,口里念念有词,像小时候上主日学校似的将这交通规则如《圣经》金句一般给它背下来,章章节节都牢牢记住。    那一阵,我的邻居们都知道我要考试,我把门关得紧紧的,谁来也不开。    邻居女人们恨死我了,天天在骂我:“你什么时候才考完嘛!你不开门我们太不方便了。”    我硬是不理,这一次是认真的了。    考期眼看快到了,开车我是不怕,这个笔试可有点靠不住,这些交通规则是跟青菜、鸡蛋、毛线、孔子、庄子混着念的,当然有点拖泥带水。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拿起交通规则的书来,说:“大后天你得笔试,如果考不过,车试就别想了,现在我来问问你。”    荷西一向当我同时是天才和白痴这两种人物,他乱七八糟给我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口气迫人,声色俱厉,我被他这么一来,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你慢一点嘛!根本不知道你讲什么。”    他又问了好多问题,我还是答不出来。    他书一丢,气了,瞪了我一眼说:“去上那么多堂课,你还是不会,笨人!笨人!”    我也很气,跑去厨房喝了一大口煮菜用的老酒,定一下神,清一清脑筋,把交通规则丢给荷西。    我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全背出来给荷西听,小书也快有一百页,居然都背完了。    荷西呆住了。    “怎么样?我这个死背书啊,是给小学老师专门整出来的。”我得意洋洋的对他说。    荷西还是不放心,他问我:“要是星期一,你太紧张了,西班牙文又看不懂了,那不是冤枉吗?”    我被他这一问,夜间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觉。    我的确有这个毛病,一慌就会交白卷,事后心里又明白了,只是当时脑筋会卡住转不过来。    这叫——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也。    失眠了一夜,熬到天亮,看见荷西还在沉睡,辛苦了一星期,不好吵醒他。    我穿好衣服,悄悄的开了门,发动了车子,往离镇很远的交通大队开去。无照驾车,居然敢开去交通大队,实在是自投罗网。但是如果我走路去,弄得披头散发,给人印象想必不好,那么我要去做的事很可能就达不到目的了。    我把车子一直开到办公室门,自然没有人上来查我的执照。想想世界上也没有这种胆大包天的傻瓜。    到了办公室门口,才走进去,就有人说:“三毛!”    我一呆,问这位先生:“请问您怎么认识我?”他说:“你的报名照片在这里,你看,星期一要考试罗!”“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我赶紧说。    “我想见见笔试的主考官。”    “什么事?主考是我们上校大队长。”    “可不可以请您给我通报一下。”    他看我很神秘的表情,马上就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出来说:“请走这边进去。”    办公室内的大队长,居然是一个有着高雅气度的花白头发军官。久住沙漠,乍一看到如此风采人物,令我突然想起我的父亲,我意外的愣了一下。    他离开桌子过来与我握手,又拉椅子请我坐下,又请人端了咖啡进来。    “有什么事吗?您是——?”    “我是葛罗太太——。”    我开始请求他,这些令我一夜不能入睡的问题都得靠他来解决。    “好,所以你想口试交通规则,由你讲给我听,是不是这样?”    “是的,就是这件事。”    “你的想法是好,但是我们没有先例,再说——我看你西班牙文非常好,不该有问题的。”    “我不行,有问题。你们这个先例给我来开。”他望着我,也不答话。    “听说沙哈拉威人可以口试,为什么我不可以口试?”“你如果只要一张在撒哈拉沙漠里开车的执照,你就去口试。”    “我要各处都通用的。”    “那就非笔试不可。”    “考试是选择题,你只要做记号,不用写字的。”“选择题的句子都是模棱两可的,我一慌就会看错,我是外国人。”    他又沉吟了一下,再说:“不行,我们卷子要存档的,你口试没有卷子,我们不能交代。没办法。”    “怎么会没办法?我可以录音存档案,上校先生,请你脑筋活动一点——。”    我好争辩的天性又发了。    他很慈祥的看看我,对我讲:“我说,你星期一放心来参加笔试,一定会通过的,不要再紧张了。”    我看他实在不肯,也不好强人所难,就谢了他,心平气和的出来。    走到门口,上校又叫住我,他说:“请等一下,我叫两个孩子送你回家,此地太远了。”    他居然称他的下属叫孩子们。    我再谢了上校,出了门,看见两个“孩子”站得笔直的在车子边等我,我们一见面,彼此都大吃一惊。他们就恰巧是那天要捉我无照开车的警察先生们。我很客气的对他们说:“实在不敢麻烦你们,如果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一次,我就自己回去了。”    我有把握他们当时一定不会捉我。    我就这样开车回家了。    回到家,荷西还在睡觉。    星期日我不断背诵手册。两人就吃牛油夹面包和白糖。    星期一清晨,荷西不肯去上班,他说已经请好假了,可以下星期六补上班,考试他要陪我去。我根本不要他陪。    到了考场,场外黑压压一大片人群,总有两三百个,沙哈拉威人也有好多。    考场的笔试和车试都在同一个地方,恰好对面就是沙漠的监狱,这个地方关的都不是重犯,重犯在警察部队里给锁着。    关在这个监狱里的,大部分是为了抢酒女争风吃醋伤了人,或是喝醉酒,跟沙哈拉威人打群架的卡纳利群岛来的工人。    真正的社会败类,地痞流氓,在沙漠倒是没有,大概此地太荒凉了,就算流氓来了,也混不出个名堂来。我们在等着进考场,对面的犯人就站在天台上看。    每当有一个单身西班牙女人来应考,这些粗人就鼓掌大叫:“哇!小宝贝,美人儿,你他妈的好好考试啊,不要怕,有老子们在这儿替你撑腰,啧啧……真是个性感妞儿!”    我听见这些粗胚痛快淋漓的在乱吼大叫,不由得笑了起来。    荷西说:“你还说要一个人来,不是我,你也给人叫小宝贝了。”    其实我倒很欣赏这些天台上的疯子,起码我还没有看过这么多兴高彩烈的犯人。真是今古奇观又一章。那天考的人有两百多个,新考再考的都有。    等大队长带了另外一位先生开了考场的门,我的心开始加快的跳得很不规则,头也晕了,想吐,手指凉得都不会弯曲了。    荷西紧紧的拉住我的手,好使我不临阵脱逃掉。    被叫到名字的人,都像待宰的小羊一样乖乖的走进那间可怕的大洞里去。    等大队长叫到我的名字,荷西把我轻轻一推,我只好站出去了。    “您早!”我哭兮兮的向大队长打招呼。    他深深的注视着我,对我特别说:“请坐在第一排右边第一个位子。”    我想,他对旁人都不指定座位,为什么偏偏要把我钉十字架呢!一定是不信任我。    考场里一片死寂,每个人的卷子都已分好放在椅子下面,每一份卷子都是不相同的,所以要偷看旁人的也没有用。“好,现在请开始做,十五分钟交卷。”    我马上拉出座位下面的卷子来,纸上一片外国蚂蚁,一个也认它不出。我拼命叫自己安静下来,镇定下来,但是没有什么效果,蚂蚁都说外国话。    我干脆放下纸笔,双手交握,静坐一会儿再看。    荷西在窗外看见我居然坐起“禅”来,急得几乎要冲进来用大棒子把我喝醒。    静坐过了,再看卷,看懂了。    我为什么特别被钉在这个架子上,终于有了答案。这份考卷的题目如下:你开车碰到红灯,应该(一)冲过去,(二)停下来,(三)拼命按喇叭。    你看到斑马线上有行人应该(一)挥手叫行人快走开,(二)压过人群,(三)停下来。    问了两大张纸,都是诸如此类的疯狂笑话问题。    我看了考卷,格格闷笑得快呛死了,闪电似的给它做好了。    最后一题,它问:    你开车正好碰到天主教抬了圣母出来游街,你应该(一)鼓掌,(二)停下来,(三)跪下去。    我答“停下来”,不过我想考卷是天主教国家出的,如果我答——“跪下去”,他们一定更加高兴。    这样我就交卷了,才花了八分钟。    交卷时,大队长很意味深长的微微对我一笑,我轻轻的对他说:“谢谢!日安!”    穿过一大群埋头苦干,咬笔,擦纸,发抖,皱眉头的被考人,我悄悄的开门出去。    轮到口试的沙哈拉威人进去时,荷西就一直在安慰我:“没有关系,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考坏了,下星期还可以考,你要放得开。”    我一句话也不说,卖他一个“关子岭。”    十点正,一位先生拿了名单出来,开始唱出通过人的名字,唱来唱去,没有我。    荷西不知不觉的将手放到我肩上来。    我一点也不在意。    等到——“三毛”,这两个字大声报出来时,我才恶作剧的看了一眼荷西。    “关子”卖得并不大,但是荷西却受到了水火同源的意外惊喜,将我一把抱起来,用力太猛,几乎扭断了我的肋骨。    天台上的犯人看见这一幕,又大声给我们喝彩。    我对他们做了一个V字形的手势,表情一若当年在朝的尼克森,我那份考卷,“水门”得跟真的一样。接着马上考“场内车试”。    汽车学校的大卡车、小汽车都来了,一字排开,热闹非凡,犯人们叫得比赌马的人还要有劲。    两百多个人笔试下来,只剩了八十多个,看热闹的人还是一大群。    我的武教练这次可没有光身子,他穿得很整齐。教练一再对我说:“前三辆车你切切不要上,等别人引擎用热了,你再上,这样不太会熄火。”    我点点头,这是有把握的事,不必紧张。    等到第二个人考完,我就说:“我不等了,我现在考。”    考场绿灯一转亮,我的车就如野马般的跳起来冲出去。    换档,再换回档,停车,起步,转弯,倒车如注音符号A*中危俚钩担甲中危钡溃殉翟俚谷肓搅就W诺某内去把自己夹做三明治的心;过斜坡,煞车,起步,下坡,换档……我分分寸寸,有条有理的做得一丝不差,眼看马上可以出考场了。我听见观众都在给我鼓掌,连沙哈拉威人都在叫:“中国女孩棒,棒——。”    我这么高兴,一时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病,突然回身去看主考官坐着的塔台。这一回头,车子一下滑出路面,冲到粼粼的沙浪里去,我一慌,车子就熄火了,死在那儿。    鼓掌的声音变成惊呼,接着变成大笑,笑得特别响的就是荷西的声音。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逃出车子,真恨不得就此把自己给活活笑死算了,也好跟希腊诸神的死法一样。    那一个星期中,我痛定思痛,切切的反省自己,大意失荆州,下次一定要注意了。    第二个星期一,我一个人去应考,这一次不急了,耐着性子等到四五十个人都上去考了,我这才上阵。    应该四分钟内做完的全部动作,我给它两分三十五秒全做出来了,完全没有出错。    唱名字的时候,只唱了十六个及格的,我是唯一女人里通过的。    大队长对我开玩笑,他说:“三毛的车开得好似炮弹一样快,将来请你来做交通警察倒是很得力的帮手。”    我正预备走路回家,看见荷西满面春风的来接我,他上工在几十里外,又乘中午跑回来了。    “恭喜!恭喜!”他上来就说。    “咦!你有千里眼吗?”    “是刚刚天台上的犯人告诉我的。”    我认真的在想,关在牢里面的人,不一定比放在外面的人坏。    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坏胚子就如我们中国人讲的“龙”一样,可大可小,可隐可现,你是捉不住他们,也关不住他们的。    我趁着给荷西做午饭的时间,叫荷西独自再去跑一趟,给监牢里的人送两大箱可乐和两条烟去。起码在我考试的时候,他们像鼓笛队似的给我加了油。    我不低看他们,我自己不比犯人的操守高多少。    中午我开长途车送荷西去上工,再开回镇上,将车子藏好,才走路去等最后一关“路试”。这个“天梯”越爬越有意思,我居然开始十分喜欢这种考试的过程。    五十度气温下的正午,只有烈日将一排排建筑短短的影子照射在空寂的街道上,整个的小镇好似死去了一般,时间在这里也凝固起来了。    当时我看见的景象,完完全全是一幅超现实画派作品的再版,感人至深。如果再给这时候来个滚铁环的小女孩,那就更真切了。    “路考”就在这种没有交通流量的地方开始了。    我虽然知道,在这种时候,镇上一只狗也压不着,镇外一棵树也撞不倒,但是我还是不要太大意。    起步之前要打指示灯,要回头看清楚,起步之后靠右走,黄线不要去压过它,十字路口停车,斑马线要慢下来,小镇上没有红绿灯,这一步就省掉了。    十六个人很快的都考完了,大队长请我们大家都去交队的福利社喝汽水。    我们是八个西班牙人,七个沙哈拉威人,还有我。    上校马上发了临时执照给通过全部考试的人,正式的执照要西班牙那边再发过来。    上星期我一直对自己说,在摩洛哥国王哈珊来“西属撒哈拉”喝茶以前,我得把这个天梯爬到顶,现在我爬到了,“摩王”还没有来。    上校发了七张执照,我分到了一张。    有了执照之后,开车无论是心情和神色都跟以前大不相同,比较之下才见春秋。    有一天,我停放好了车,正要走开,突然半空中跳出以前那两个警察先生,大喝一声:“哈,这一次给我们捉到了。”我从容不迫的拿出执照来,举在他们面前。    他们看也不看,照开罚单。    “罚两百五十块。”    “怎么?”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停车在公共汽车站前,要罚!”    “这个镇上没有公共汽车,从来没有。”我大叫。“将来会有,牌子已经挂好了。”    “你们不能用这种方法来罚我,不收,我拒付。”“有站牌就不能停车,管有没有公车。”    我一生气,脑筋就特别有条理,交通规则在我脑海里飞快的一页一页翻过。    我推开警察,跳上丰,将车冲出站牌几公尺,再停住,下车,将罚单塞回给他们。“交通规则上说,在某地停车两分钟之内就开走,不算停车。我停了不到两分钟又开走了,所以不算违规。”    “官兵捉强盗”,这两个人又输了,罚单丢给山羊吃吧。我哈哈大笑,提着菜篮往“沙漠军团”的福利社走去,看看今天有没有好运气,买到一些新鲜的水果菜蔬。    日复一日,我这只原本不是生长在沙漠的“黑羊”,是如何在努力有声有色的打发着漫长而苦闷的悠悠岁月。—天凉好个秋啊—沙漠观浴记有一天黄昏,荷西突然心血来潮,要将一头乱发剪成平头,我听了连忙去厨房拿了剪鱼的大剪刀出来,同时想用抹布将他的颈子围起来。    “请你坐好,”我说。    “你做什么?”他吓了一跳。    “剪你的头发。”我将他的头发拉了一大把起来。    “剪你自己的难道还不够?”他又跳开了一步。“镇上那个理发师不会比我高明,你还是省省吧,来!来!”我又去捉他。    荷西一把抓了钥匙就逃出门去,我丢下剪刀也追出去。    五分种之后,我们都坐在肮脏闷热的理发店里,为了怎么剪荷西的头发,理发师、荷西和我三个人争论起来,各不相让,理发师很不乐,狠狠的瞪着我。    “三毛,你到外面去好不好?”荷西不耐的对我说。“给我钱,我就走。”我去荷西口袋里翻了一张蓝票子,大步走出理发店。    沿着理发店后面的一条小路往镇外走,肮脏的街道上堆满了垃圾,苍蝇成群的飞来飞去,一大批瘦山羊在找东西吃。这一带我从来没有来过。    经过一间没有窗户的破房子,门口堆了一大堆枯干的荆棘植物。我好奇的站住脚再仔细看看,这个房子的门边居然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泉”。    我心里很纳闷,这个垃圾堆上的屋子怎么会有泉水呢?于是我走到虚掩着的木门边,将头伸进去看看。    大太阳下往屋里暗处看去,根本没有看见什么,就听到有人吃惊的怪叫起来——“啊……啊……。”又同时彼此嚷着阿拉伯话。    我转身跑了几步,真是满头雾水,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那么怕我呢?    这时里面一个中年男人披了撒哈拉式的长袍追出来,看见我还没有跑,便冲上来想抓住我的样子。    “你做什么,为什么偷看人洗澡?”他气冲冲的用西班牙文责问我。    “洗澡?”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不知羞耻的女人,快走,嘘——嘘——”那个人打着手势好似赶鸡一样赶我走。    “嘘什么嘛,等一下。”我也大声回嚷他。    “喂,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我问他,同时又往屋内走去。    “洗澡,洗——澡,不要再去看了。”他口中又发出嘘声。“这里可以洗澡?”我好奇心大发。    “是啦!”那个人不耐烦起来。    “怎么洗?你们怎么洗?”我大为兴奋,头一次听说沙哈拉威人也洗澡,岂不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你来洗就知道了。”他说“我可以洗啊?”我受宠若惊的问。    “女人早晨八点到中午十二点,四十块钱。”    “多谢,多谢,我明天来。”    我连忙跑去理发店告诉荷西这个新的好去处。    第二天早晨,我抱着大毛巾,踏在厚厚的羊粪上,往“泉”走去,一路上气味很不好,实在有点倒胃口。    推门进去,屋内坐着一个沙哈拉威中年女子,看上去精明而又凶悍,大概是老板娘了。    “要洗澡吗?先付钱。”    我将四十块钱给了她,然后四处张望。这个房间除了乱七八糟丢着的锈铁皮水桶外没有东西,光线很不好,一个裸体女人出来拿了一个水桶又进去了。    “怎么洗?”我像个乡巴佬一样东张西望。    “来,跟我来。”    老板娘拉了我的手进了里面一个房间,那个小房间大约只有三四个榻榻米大,有几条铁丝横拉着,铁丝上挂满了沙哈拉威女人的内衣、还有裙子和包身体的布等等,一股很浓的怪味冲进鼻子里,我闭住呼吸。    “这里,脱衣服。”老板娘命令似的说。    我一声不响,将衣服脱掉,只剩里面事先在家中穿好的比基尼游泳衣。同时也将脱下的衣服挂在铁丝上。“脱啊!”那个老板娘又催了。    “脱好了。”我白了她一眼。    “穿这个怪东西怎么洗?”她问我,又很粗暴的用手拉我的小花布胸罩,又去拉拉我的裤子。    “怎么洗是我的事。”我推开了她的手,又白了她一眼。“好,现在到外面去拿水桶。”    我乖乖的出去拿了两个空水桶进来。    “这边,开始洗。”她又推开一个门,这幢房子一节一节的走进去,好似枕头面包一样。    泉,终于出现了,沙漠里第一次看见地上冒出的水来,真是感动极了。它居然在一个房间里。    那是一口深井,许多女人在井旁打水,嘻嘻哈哈,情景十分活泼动人。我提着两只空水桶,像呆子一样望着她们。这批女人看见我这个穿衣服的人进去,大家都停住了,我们彼此望来望去,面露微笑,这些女人不太会讲西班牙话。    一个女人走上来,替我打了一桶水,很善意的对我说:“这样,这样。”    然后她将一大桶水从我头上倒下来,我赶紧用手擦了一下脸,另一桶水又淋下来,我连忙跑到墙角,口中说着:“谢谢!谢谢!”再也不敢领教了。    “冷吗?”一个女人问我。    我点点头,狼狈极了。    “冷到里面去。”她们又将下一扇门拉开,这个面包房子不知一共有几节。    我被送到再里面一间去。一阵热浪迎面扑上来,四周雾气茫茫,看不见任何东西,等了几秒钟,勉强看见四周的墙,我伸直手臂摸索着,走了两步,好似踏着人的腿,我弯下身子去看,才发觉这极小的房间里的地上都坐了成排的女人,在对面墙的那边,一个大水槽内正滚着冒泡泡的热水,雾气也是那里来的,很像土耳其浴的模样。    这时房间的门被人拉开了几分钟,空气凉下来,我也可以看清楚些。    这批女人身旁都放了一两个水桶,里面有冷的井水。房间内温度那样高,地被蒸得发烫,我的脚被烫得不停地动来动去,不知那些坐在地上的女人怎么受得了。    “这边来坐,”一个墙角旁的裸女挪出了地方给我。“我站着好了,谢谢!”看看那一片如泥浆似的湿地,不是怕烫也实在坐不下去。    我看见每一个女人都用一片小石头沾着水,在刮自己身体,每刮一下,身上就出现一条黑黑的浆汁似的污垢,她们不用肥皂,也不太用水,要刮得全身的脏都松了,才用水冲。“四年了,我四年没有洗澡,住夏依麻,很远,很远的沙漠——。”一个女人笑嘻嘻地对我说,“夏依麻”意思是帐篷。她对我说话时我就不吸气。    她将水桶举到头上冲下去,隔着雾气,我看见她冲下来的黑浆水慢慢淹过我清洁的光脚,我胃里一阵翻腾,咬住下唇站着不动。    “你怎么不洗,石头借给你刮。”她好心的将石头给我。“我不脏,我在家里洗过了。”    “不脏何必来呢!像我,三四年才来一次。”她洗过了还是看上去很脏。    这个房间很小,没有窗,加上那一大水槽的水不停的冒热气,我觉得心跳加快,汗出如雨,加上屋内人多,混合着人的体臭,我好似要呕吐了似的。挪到湿湿的墙边去靠一下,才发觉这个墙上积了一层厚厚如鼻涕一样的滑滑的东西,我的背上被粘了一大片,我咬住牙,连忙用毛巾没命地擦背。    在沙漠里的审美观念,胖的女人才是美,所以一般女人想尽方法给自己发胖。平日女人出门,除了长裙之外,还用大块的布将自己的身体、头脸缠得个密不透风。有时髦些的,再给自己加上一付太阳眼镜,那就完全看不清她们的真面目了。    我习惯了看木乃伊似包裹着的女人,现在突然看见她们全裸的身体是那么胖大,实在令人触目心惊,真是浴场现形,比较之下,我好似一根长在大胖乳牛身边的细狗尾巴草,黯然失色。    一个女人已经刮得全身的黑浆都起来了,还没有冲掉,外面一间她的孩子哭了,她光身子跑出去,将那个几个月大的婴儿抱进来,就坐在地上喂起奶来。她下巴、颈子、脸上、头发上流下来的污水流到胸部,孩子就混着这个污水吸着乳汁。我呆看着这可怖肮脏透顶的景象,胃里又是一阵翻腾,没法子再忍下去,转身跑出这个房间。    一直奔到最外面一间,用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走回到铁丝上去拿衣服来穿。    “她们说你不洗澡,只是站着看,有什么好看?”老板娘很有兴趣的问我。    “看你们怎么洗澡。”我笑着回答她。    “你花了四十块钱就是来看看?”她张大了眼睛。“不贵,很值得来。”    “这儿是洗身体外面,里面也要洗。”她又说。“洗里面?”我不懂她说什么。    她做了一个掏肠子的手势,我大吃一惊。    “哪里洗,请告诉我。”既吓又兴奋,衣服扣子也扣错了。“在海边,你去看,在勃哈多海湾,搭了很多夏依麻,春天都要去那边住,洗七天。”    当天晚上我一面做饭一面对荷西说:“她说里面也要洗洗,在勃哈多海边。”    “不要是你听错了?”荷西也吓了一跳。    “没有错,她还做了手势,我想去看看。”我央求荷西。    从小镇阿雍到大西洋海岸并不是太远,来回只有不到四百里路,一日可以来回了。勃哈多有个海湾我们是听说,其他近乎一千里的西属撒哈拉海岸几乎全是岩岸没有沙滩。车子沿着沙地上前人的车印开,一直到海都没有迷路,在岩岸上慢慢找勃哈多海湾又费了一小时。    “看,那边下面。”荷西说。    我们的车停在一个断岩边,几十公尺的下面,蓝色的海水平静的流进一个半圆的海湾里,湾内沙滩上搭了无数白色的帐篷,有男人、女人、小孩在走来走去,看上去十分自在安祥。    “这个乱世居然还有这种生活。”我羡慕地叹息着,这简直是桃花源的境界。    “不能下去,找遍了没有落脚的地方,下面的人一定有他们秘密的路径。”荷西在悬崖上走了一段回来说。荷西把车内新的大麻绳拉出来,绑在车子的保险杠上,再将一块大石头堆在车轮边卡住,等绑牢了,就将绳子丢到崖下去。    “我来教你,你全身重量不要挂在绳子上,你要踏稳脚下的石头,绳子只是稳住你的东西,怕不怕?”    我站在崖边听他解释,风吹得人发抖。    “怕吗?”又问我。    “很怕,相当怕。”我老实说。    “好,怕就我先下去,你接着来。”    荷西背着照相器材下去了。我脱掉了鞋子,也光脚吊下崖去,半途有双怪鸟绕着我打转,我怕它啄我眼睛,只好快快下地去,结果注意力一分散,倒也不怎么怕就落到地面了。“嘘!这边。”荷西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落了地,荷西叫我不要出声,一看原来有三五个全裸的沙哈拉威女人在提海水。    这些女人将水桶内的海水提到沙滩上,倒入一个很大的罐子内,这个罐子的下面有一条皮带管可以通水。一个女人半躺在沙滩上,另外一个将皮带管塞进她体内,如同灌肠一样,同时将罐子提在手里,水经过管子流到她肠子里去。    我推了一下荷西,指指远距离镜头,叫他装上去,他忘了拍照,看呆了。    水流光了一个大罐子,旁边的女人又倒了一罐海水,继续去灌躺着的女人,三次灌下去,那个女人忍不住呻吟起来,接着又再灌一大桶水,她开始尖叫起来,好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我们在石块后面看得心惊胆裂。    这条皮带管终于拉出来了,又插进另外一个女人的肚内清洗,而这边这个已经被灌足了水的女人,又在被口内灌水。    据“泉”那个老板娘说,这样一天要洗内部三次,一共洗七天才完毕,真是名副其实的春季大扫除,一个人的体内居然容得下那么多的水,也真是不可思议。    过了不久,这个灌足水的女人蹒跚爬起来,慢慢往我们的方向走来。    她蹲在沙地上开始排泄,肚内泻出了无数的脏东西,泻了一堆,她马上退后几步,再泻,同时用手抓着沙子将她面前泻的粪便盖起来,这样一面泻,一面埋,泻了十几堆还没有停。    等这个女人蹲在那里突然唱起歌时,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特笑起来,她当时的情景非常滑稽,令人忍不住要笑。荷西跳上来捂我的嘴,可是已经太迟了。    那个光身子女人一回头,看见石块后的我们,吓得脸都扭曲了,张着嘴,先逃了好几十步,才狂叫出来。    我们被她一叫,只有站直了,再一看,那边帐篷里跑出许多人来,那个女人向我们一指,他们气势汹汹的往我们奔杀而来。    “快跑,荷西。”我又想笑又紧张,大叫一声拔腿就跑,跑了一下回头叫:“拿好照相机要紧啊!”    我们逃到吊下来的绳子边,荷西用力推我,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本事,一会儿就上悬崖了,荷西也很快爬上来。可怖的是,明明没有路的断崖,那些追的人没有用绳子,不知从哪条神秘的路上也冒出来了。    我们推开卡住车轮的石块,绳子都来不及解,我才将自己丢进车内,车子就如炮弹似的弹了出去。    过了一星期多,我仍然在痛悼我留在崖边的美丽凉鞋,又不敢再开车回去捡。突然听见荷西下班回来了,正在窗外跟一个沙哈拉威朋友说话。    “听说最近有个东方女人,到处看人洗澡,人家说你——”那个沙哈拉威人试探的问荷西。    “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太太也从来没有去过勃哈多海湾。”荷西正在回答他。    我一听,天啊!这个呆子正在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连忙跑出去。    “有啦!我知道有东方女人看人洗澡。”我笑容可掬的说。荷西一脸惊愕的表情。    “上星期飞机不是送来一大批日本游客,日本人喜欢研究别人怎么洗澡,尤其是日本女人,到处乱问人洗澡的地方——”    荷西用手指着我,张大了口,我将他手一把打下去。那个沙哈拉威朋友听我这么一说,恍然大悟,说:“原来是日本人,我以为,我以为……”他往我一望,脸上出现一抹红了。    “你以为是我,对不对?我其实除了煮饭洗衣服之外,什么都不感兴趣,你弄错了。”    “对不起,我想错了,对不起。”他又一次着红了脸。等那个沙哈拉威人走远了,我还靠在门边,闭目微笑,不防头上中了荷西一拍。    “不要发呆了,蝴蝶夫人,进去煮饭吧!”白手成家其实,当初坚持要去撒哈拉沙漠的人是我,而不是荷西。后来长期留了下来,又是为了荷西,不是为了我。我的半生,飘流过很多国家。高度文明的社会,我住过,看透,也尝够了,我的感动不是没有,我的生活方式,多多少少也受到它们的影响。但是我始终没有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将我的心也留下来给我居住的城市。不记得在哪一年以前,我无意间翻到了一本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那期书里,它正好在介绍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释的,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的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等我再回到西班牙来定居时,因为撒哈拉沙漠还有一片二十八万平方公里的地方,是西国的属地,我怀念渴想往它奔去的欲望就又一度在苦痛着我了。这种情怀,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几乎被他们视为一个笑话。我常常说,我要去沙漠走一趟,却没有人当我是在说真的。也有比较了解我的朋友,他们又将我的向往沙漠,解释成看破红尘,自我放逐,一去不返也——这些都不是很正确的看法。好在,别人如何分析我,跟我本身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等我给自己排好时间,预备去沙漠住一年时,除了我的父亲鼓励我之外,另外只有一个朋友,他不笑话我,也不阻止我,更不拖累我。他,默默的收拾了行李,先去沙漠的磷矿公司找到了事,安定下来,等我单独去非洲时好照顾我。他知道我是个一意孤行的倔强女子,我不会改变计划的。在这个人为了爱情去沙漠里受苦时,我心里已经决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辈子流浪下去了。那个人,就是我现在的丈夫荷西。这都是两年以前的旧事了。荷西去沙漠之后,我结束了一切的琐事,谁也没有告别。上机前,给同租房子的三个西班牙女友留下了信和房租。关上了门出来,也这样关上了我一度熟悉的生活方式,向未知的大漠奔去。飞机停在活动房子的阿雍机场时,我见到了分别三个月的荷西。他那天穿着卡其布土色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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